第二十四回 渭水文王聘子牙
诗曰:别却朝歌陷此间,喜观绿水绕青山。
《黄庭》两卷消长昼,金鲤三条了笑颜。
柳内莺声来呖呖,岸傍溜响听潺潺。
满天华露开祥瑞,赢得文王仙驾扳。
话说武吉来到溪边,见子牙独坐垂杨之下,将鱼竿飘浮绿波之上,自己作歌取乐。武吉走至子牙之后,款款叫曰:“姜老爷!”子牙回首,看见武吉,子牙曰:“你是那一日在此的樵夫。”武吉答曰:“正是。”子牙道:“你那一日可曾打死人么?”武吉慌忙跪泣告曰:“小人乃山中蠢子,执斧愚夫,那知深奥。肉眼凡胎,不识老爷高明隐达之士。前日一语,冒犯尊颜。老爷乃大人之辈,不是我等小人,望姜老爷切勿记怀,大开仁慈,广施恻隐,只当普济群生!那日别了老爷,行至南门,正遇文王驾至,挑柴闪躲,不知塌了尖担,果然打死门军王相。此时文王定罪,理合抵命。小人因思母老无依,终久必成沟壑之鬼,蒙上大夫散宜生老爷为小人启奏文王,权放归家,置办母事完备,不日去抵王相之命。以此思之,母子之命依旧不保。今日特来叩见姜老爷,万望怜救毫末余生,得全母子之命。小人结草衔环,犬马相报,决不敢有负大德!”子牙曰:“‘数定难移’。你打死了人,宜当偿命。我怎么救得你?”武吉哀哭拜求曰:“老爷恩施,昆虫草木,无处不发慈悲,倘救得母子之命,没齿难忘!”子牙见武吉来意虔诚,亦且此人后必有贵,子牙曰:“你要我救你,你拜吾为师,我方救你。”武吉听言,随即下拜。子牙曰:“你既为吾弟子,我不得不救你。如今你速回到家,在你床前,随你多长,挖一坑堑,深四尺。你至黄昏时候,睡在坑内;叫你母亲于你头前点一盏灯,脚头点一盏灯。或米也可,或饭也可,抓两把撒在你身上,放上些乱草。睡过一夜起来,只管去做生意,再无事了。”武吉听了,领师之命,回到家中,挖抗行事。有诗为证。诗曰:文王先天数,子牙善厌星。不因武吉事,焉能涉帝廷。
磻溪生将相,周土产天下。大造原相定,须教数合冥。
话说武吉回到家中,满面喜容。母说:“我儿,你去求姜老爷,此事如何?”武吉对母亲一一说了一遍。母亲大喜,随命武吉挖坑点灯。不题。
且说子牙三更时分,披发仗剑,踏罡布斗,掐抉结印,随与武吉厌星。次早,武吉来见子牙,口称“师父”,下拜。子牙曰:“既拜吾为师,早晚听吾教训。打柴之事,非汝长策。早起挑柴货卖,到中时来讲谈兵法。方今纣王无道,天下反乱四百镇诸侯。”武吉曰:“老师父,反了那四百镇诸侯?”子牙曰:“反了东伯侯姜文焕,领兵四十万,大战游魂关;南伯侯鄂顺反了,领三十万人马,攻打三山关。我前日仰观天象,见西岐不久刀兵四起,离乱发生。此是用武之秋,上心学艺,若能得功出仕,便是天子之臣,岂是打柴了事。古语有云:‘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’又曰:‘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’也是你拜我一场。’武吉听了师父之言,早晚上心,不离子牙,精学武艺,讲习六韬。不表。
话说散宜生一日想起武吉之事,一去半载不来。宜生入内庭见文王,启奏曰:“武吉打死王相,臣因见彼有老母在家,无人养侍,奏过主公,放武吉回家,办其母棺木日费之用即来;岂意彼竟欺灭国法,今经半载,不来领罪,此必狡猾之民。大王可演先天数以验真实。”文王曰:“善。”随取金钱,占演凶吉。文王点首叹曰:“武吉亦非猾民,因惧刑自投万丈深潭已死。若论正法,亦非斗殴杀人,乃是误伤人命,罪不该死。彼反惧法身死,如武吉深为可悯!”叹息良久,君臣各退。
正是撚指光阴似箭,果然岁月如流。文王一日与文武闲居无事,见春和景媚,柳舒花放,桃李争妍,韶光正茂。文王曰:“三春景色繁华,万物发舒,襟怀爽畅,孤同诸子、众卿,往南郊寻青踏翠,共乐山水之欢,以效寻芳之乐。”散宜生近前启曰:“主公,昔日造灵台,夜兆飞熊,主西岐得栋梁之才,主君有贤辅之佐。况今春光晴爽,花柳争妍,一则围幸于南郊,二则访遗贤于山泽。臣等随使,南宫适、辛甲保驾,正尧舜与民同乐之意。”文王大悦,随传旨:“次早南郊围幸行乐。”次日,南宫适领五百家将出南郊,步一围场。众武士披执,同文王出城,行至南郭。怎见得好春光景致:和风飘动,百蕊争荣:桃红似火,柳嫩成金,萌芽初出土,百草已排新,芳草绵绵铺锦绣,娇花袅袅斗春风。林内清奇鸟韵,树外氤氲烟笼。听黄鹂、杜宇唤春回,遍访游人行乐;絮飘花落,溶溶归棹,又添水面文章。见几个牧童短笛骑牛背;见几个田下锄人运手忙;见几个摘桑拎着桑篮走;见几个采茶歌罢入茶筐。一段青,一段红,春光富贵;一园花,一园柳,花柳争妍。无限春光观不尽,溪边春水戏鸳鸯。
人人贪恋春三月,留恋春光却动心。
劝君休错三春景,一寸光阴一寸金。
话说文王同众文武出郊外行乐,共享三春之景。行至一山,见有围场,步成罗网。文王一见许多家将披坚执锐,手持扫杆钢叉,黄鹰猎犬,雄威万状。怎见得:烈烈旌旗似火,辉辉造盖遮天。锦衣绣袄驾黄鹰,花帽征衣牵猎犬。粉青毡笠,打洒朱缨。粉青毡笠,一池荷叶舞清风;打洒朱缨,开放桃花浮水面。只见:赶獐猎犬,钻天鹞子带红缨;捉兔黄鹰,拖帽金彪双凤翅。黄鹰起去,空中咬坠玉天鹅;恶犬来时,就地拖番梅花鹿。青锦白吉,锦豹花彪。青锦白吉,遇长杆血溅满身红;锦豹花彪,逢利刀血淋山土赤。野鸡着箭,穿住二翅怎能飞;鸬鹚遭叉,扑地翎毛难展挣。大弓射去,青妆白鹿怎逃生;药箭来时,练雀斑鸠难回避。旌旗招展乱纵横,鼓响锣鸣声呐喊。打围人个个心猛,与猎将各各欢欣。登崖赛过搜山虎,跳涧犹如出海龙。火炮钢叉连地滚,窝弓伏弩傍空行。长天所有天鹅叫,开笼又放海东青。
话说文王见这样个光景,忙问:“上大夫,此是一个围场,为何设于此山?”宜生马上欠身答曰:“今日千岁游春行乐,共幸春光,南将军已设此围场,俟主公打猎行幸,以畅心情,亦不枉行乐一番,君臣共乐。”文王听说,正色曰:“大夫之言差矣!昔伏羲皇帝不用茹毛,而称至圣。当时有首相名曰凤后,进茹毛于伏羲;伏羲曰:‘此鲜食皆百兽之肉,吾人饥而食其肉,渴而饮其血,以之为滋养之道;不知吾欲其生,忍令彼死,此心何忍。朕今不食禽兽之肉,宁食百草之粟。各全生命以养天和,无伤无害,岂不为美。’伏羲居洪荒之世,无百谷之美,尚不茹毛鲜食;况如今五谷可以养生,肥甘足以悦口,孤与卿踏青行乐,以赏此韶华风景,今欲骋孤等之乐,追麋逐鹿,较强比胜,骋英雄于猎较之间,禽兽何辜,而遭此杀戮之惨!且当此之时,阳春乍启,正万物生育之时,而行此肃杀之政,此仁人所痛心者也。古人当生不剪,体天地好生之仁。孤与卿等何蹈此不仁之事哉。速命南宫适,将围场去了!”众将传旨。文王曰:“孤与众卿,在马上欢饮行乐。”观望来往士女纷纭,踏青紫陌,斗草芳丛,或携酒而乐溪边,或讴歌而行绿圃,君臣马上,忻然而叹曰:“正是君正臣贤,士民怡乐。”宜生马上欠背答曰:“主公,西岐之地胜似尧天。”君臣正迤逦行乐,只见那边一伙渔人作歌而来:“忆昔成汤扫桀时,十一征兮自葛始。堂堂正大应天人,义旗一举民安止。今经六百有余年,祝纲恩波将歇息。悬肉为林酒作池,鹿台积血高千尺。内荒于色外荒禽,嘈嘈四海沸呻吟。我曹本是沧海客,洗耳不听亡国音。日逐洪涛歌浩浩,夜观星斗垂孤钓。孤钓不如天地宽,白头俯仰天地老。”
文王听渔人歌罢,对散宜生曰:“此歌韵度清奇,其中必定有大贤隐于此地。”文王命辛甲:与孤把作歌贤人请来相见。”辛甲领旨,将坐下马一磕,向前厉声言曰:“内中有贤人,请出来见吾千岁!”那些渔人齐齐跪下,答曰:“吾等都是‘闲人。”辛甲曰:“你们为何都是贤人?”渔人曰:“我等早晨出户捕鱼,这时节回来无事,故此我等俱是‘闲’人。”不一时,文王马到。辛甲向前启曰:“此乃俱是渔人,非贤人也。”文王曰:“孤听作歌,韵度清奇,内中定有大贤。”众渔人曰:“此歌非小民所作。离此三十五里,有一磻溪,溪中有一老人,时常作此歌,我们耳边听的熟了,故此随口唱出此歌,实非小民所作。”文王曰:“诸位请回。”众渔人叩头去了。
文王马上想歌中之味,好个“洗耳不听亡国音”。傍有大夫散宜生欠背言曰:“‘洗耳不听亡国音’者何也?”昌曰:“大夫不知么?”宜生曰:“臣愚不知深义。”昌曰:“此一句乃尧王访舜天子故事。昔尧有德,乃生不肖之男;后尧王恐失民望,私行访察,欲要让位。一日行至山僻幽静之乡,见一人倚溪临水,将一小瓢儿在水中转。尧王问曰:‘公为何将此瓢在水中转?’其人笑曰:‘吾看破世情,却了名利,去了家私,弃了妻子,离爱欲是非之门,抛红尘之径,避处深林,齑盐蔬食,怡乐林泉,以终天年,平生之愿足矣。’尧王听罢大喜,‘此人眼空一世,忘富贵之荣,远是非之境,真乃仁杰也。孤将此帝位正该让他。’王曰:‘贤者,吾非他人,朕乃帝尧。今见大贤有德,欲将天子之位让你,可否?’其人听罢,将小瓢拿起,一脚踏的粉碎,两只手掩住耳朵,飞跑跑至溪边洗耳。正洗之间,又见一人牵一只牛来吃水。其人曰:‘那君子,牛来吃水了。’那人只管洗耳。其人又曰:‘此耳有多少秽污,只管洗?’那人洗完,方开口答曰:‘方才帝尧让位与我,把我双耳都污了,故此洗了一会,有误此牛吃水。’其人听了,把牛牵至上流而饮。那人曰:‘为甚事便走?’其人曰:‘水被你洗污了,如何又污吾牛口?’当时高洁之士如此。此一句乃是‘洗耳不听亡国音’。”众官马上俱听文王谈讲先朝兴废,后国遗踪。君臣马上传杯共享,与民同乐,见了些桃红李白,鸭绿鹅黄,莺声嘹呖,紫燕呢喃,风吹不管游人醉,独有三春景色新。君臣正行,见一起樵夫作歌而来:“凤非乏兮麟非无,但嗟治世有隆污。
龙兴云出虎生风,世人慢惜寻贤路。
君不见耕莘野夫,心乐尧舜与犁锄。
不遇成汤三使聘,怀抱经纶学左徒。
又不见一傅岩子,萧萧蓑笠甘寒楚。
当年不入高宗梦,霖雨终身藏版土。
古来贤达辱而荣,岂特吾人终水浒。
且横牧笛歌清昼,慢叱犁牛耕白云。
王侯富贵斜晖下,仰天一笑俟明君。”
文王同文武马上听得歌声甚是奇异,内中必有大贤。命辛甲:“请贤者相见。”辛甲领命,拍马前来,见一伙樵人,言曰:“你们内中可有贤者?请出来与吾大王相见。”众人放下担儿,俱言:“内中并无贤者。”不一时文王马至。辛甲回复曰:“内无贤士。”文王曰:“歌韵清奇,内中岂无贤士?”中有一人曰:“此歌非吾所作。前边十里,地名磻溪,其中有一老叟,朝暮垂竿。小民等打柴回来,磻溪少歇,朝夕听唱此歌,众人听得熟了,故此随口唱出。不知大王驾临,有失回避,乃子民之罪也。”王曰:“既无贤士,尔等暂退。”众皆去了。文王在马上只管思念。又行了一路,与文武把盏,兴不能尽。春光明媚,花柳芳妍,红绿交加,汝点春色。
正行之间,只见一人挑着一担柴唱歌而来:“春水悠悠春草过,金鱼未遇隐磻溪。
世人不识高贤志,只作溪边老钓矶。”
文王听得歌声,嗟叹曰:“奇哉!此中必有大贤。”宜生在马上看那挑柴的好像猾民武吉。宜生曰:“主公,方才作歌者像似打死王相的武吉。”王曰:“大夫差矣!武吉已死万丈深潭之中,前演先天,岂有武吉还在之理。”宜生看的实了,随命辛免曰:“你是不是拿来。”辛免走马向前。武吉见是文王驾至,回避不及,把柴歇下,跪在尘埃。辛免看时,果然是武吉。辛免回见文王,启曰:“果是武吉。”文王闻言,满面通红,见吉大喝曰:“匹夫怎敢欺孤太甚!”随对宜生曰:“大夫,这等狡猾逆民,须当加等勘问。杀伤人命,躲重投轻,罪与杀人等。今非谓武吉逃躲,则先天数竟有差错,何以传世。”武吉泣拜在地,奏曰:“吉乃守法奉公之民,不敢狂悖。只因误伤人命,前去问一老叟。离此间三里,地名磻溪,此人乃东海许州人氏,姓姜,名尚,字子牙,道号飞熊,叫小人拜他为师,传与小人:回家挖一坑,叫小人睡在里面,用草盖在身上,头前点一盏灯,脚后点一盏灯,草上用米一把撒在上面,睡到天明,只管打柴,再不妨事。千岁爷,‘蝼蚁尚且贪生,岂有人不惜命’。”只见宜生马上欠身贺曰:“恭喜大王!武吉今言此人,道号飞熊,正应灵台之兆。昔日商高宗夜梦飞熊而得傅说;今日大王梦飞熊,应得子牙。今大王行乐,正应求贤。望大王宜赦武吉无罪,令武吉往前林请贤士相见。”武吉叩头,飞奔林中去了。且说文王君臣,将至林前,不敢惊动贤士,离数箭之地,文王下马,同宜生步行入林。
且说武吉赶进林来,不见师父,心下着慌:又见文王进林。宜生问曰:“贤士在否?”武吉答曰:“方才在此,这会不见了。”文王曰:“贤士可有别居?”武吉道:“前边有一草舍。”武吉引文王驾至门首。文王以手抚门,犹恐造次。只见里面走一小童开门。文王笑脸问曰:“老师在否?”童曰:“不在了。同道友闲行。”文王问曰:“甚时回来?”童子答曰:“不定。或就来,或一二日,或三五日,萍梗浮踪,逢山遇水,或师或友,便谈玄论道,故无定期。”宜生在傍曰:“臣启主公:求贤聘杰,礼当虔诚。今日来意未诚,宜其远避。昔上古神农拜常桑,轩辕拜老彭,黄帝拜风后,汤拜伊尹,须当沐浴斋戒,择吉日迎聘,方是敬贤之礼。主公且暂请驾回。”文王曰:“大夫之言是也。”命武吉随驾入朝。文王行至溪边,见光景稀奇,林木幽旷,乃作诗曰:
“宰割山河布远猷,大贤抱负可同谋。
此来不见垂竿叟,天下入愁几日休。”
又见绿柳之下,坐石之傍,鱼竿飘在水面,不见子牙,心中甚是悒快。复作诗曰:
“求贤远出到溪头,不见贤人止见钩。
一竹青丝垂绿柳,满江红日水空流。”
文王犹留恋不舍。宜生复劝,文王方随众文武回朝。抵暮,进西岐,俱到殿前,文王传旨,令百官:“俱不必各归府第,都在殿廷宿斋三日,同去迎请大贤。”内有大将军南宫适进曰磻溪钓叟恐是虚名,大王未知真实,而以隆礼迎请,倘言过其实,不空费主公一片真诚,竟为愚夫所弄。依臣愚见,主公亦不必如此费心,待臣明日自去请来。如果才副其名,主公再以隆礼加之未晚。如果虚名,可叱而不用,又何必主公宿斋而后请见哉。”宜生在傍厉声言曰:“将军!此事不是如此说!方今天下荒荒,四海鼎沸,贤人君子多隐岩谷。今飞熊应兆,上天垂象,特赐大贤助我皇基,是西岐之福泽也。此时自当学古人求贤,破拘挛之习,岂得如近日欲贤人之自售哉。将军切不可说如是之言,使诸臣懈怠!”文王闻言大悦,曰:“大夫之言,正合孤意。”于是百官俱在殿廷歇宿三日,然后聘请子牙。后有诗曰:西岐城中鼓乐喧,文王聘请太公贤。
周家从此皇基固,四九为尊八百年。
文王从散宜生之言,斋宿三日。至第四日,沐浴整衣,极其精诚。文王端坐鸾舆,扛抬聘礼。文王摆列军马成行,前往磻溪,来迎子牙。封武吉为武德将军。笙簧满道,竟出西岐。不知惊动多少人民,扶老携幼,来看迎贤。但见:旗分五采,戈戟锵锵。笙簧拂道,犹如鹤唳鸾鸣;画鼓咚咚,一似雷声滚滚。对子马人人喜悦,金吾士个个欢忻。文在东,宽袍大袖,武在西,贯甲披坚。毛公遂、周公旦、召公奭、毕公荣,四贤佐主;伯达、伯适、叔夜、叔夏等八俊相随。城内氤氲香满道,郭外瑞彩结成祥。圣主降临西土地,不负五凤立歧山。万民齐享升平日,宇宙雍熙八百年。飞熊仁兆兴周室,感得文王聘大贤。
文王带领众文武出郭,径往磻溪而来。行至三十五里,早至林下。文王传旨:“士卒暂在林外紥住,不必声扬,恐惊动贤士。”文王下马,同散宜生步行,入得林来,只见子牙背坐溪边。文王悄悄的行至跟前,立于子牙之后。子牙明知驾临,故作歌曰:
“西风起兮白云飞,岁已暮兮将焉为?
五凤鸣兮真主现,垂竿钓兮知我稀。”
子牙作歌毕。文王曰:“贤士快乐否?”子牙回头,看见文王,忙弃竿一旁,俯伏叩地曰:“子民不知驾临,有失迎候,望贤王恕尚之罪。”文王忙扶住,拜言曰:“久慕先生,前顾不虔,昌知不恭,今特斋戒,专诚拜谒,得睹先生尊颜,实昌之幸也。”命宜生:“扶贤士起。”子牙躬身而方。文王笑容携子牙至茅舍之中。子牙再拜。文王同拜。王曰:“久仰高明,未得相见。今幸接丰标,祗聆教诲,昌实三生之幸矣。”子牙拜而言曰:“尚乃老朽非才,不堪顾问,文不足安邦,武不足定国,荷蒙贤王枉顾,实辱鸾舆,有辜圣德。”宜生在旁曰:“先生不必过谦。吾君臣沐浴虔诚,特申微忱,专心聘请。今天下纷纷,定而又乱。当今天子,远贤近佞,荒淫酒色,残虐生民,诸侯变乱,民不聊生。吾主昼夜思维,不安枕席。久慕先生大德,侧隐溪岩,特具小聘,先生不弃,供佐明时,吾王幸甚,生民幸甚。先生何苦隐胸中之奇谋,忍生民之涂炭;何不一展绪余,哀此茕独,出水火而置之升平。此先生覆载之德,不世之仁也。”宜生将聘礼摆开。子牙看了,速命童儿收讫。宜生将鸾舆推过,请子牙登舆。子牙跪而告曰:“老臣荷蒙洪恩,以礼相聘,尚已感激非浅,怎敢乘坐鸾舆,越名僣分。这个断然不敢!”文王曰:“孤预先相设,特迓先生,必然乘坐,不负素心。”子牙再三不敢,推阻数次,决不敢坐。宜生见子牙坚意不从,乃对文王曰:“贤人既不乘舆,望主公从贤者之请。可将大王逍遥马请乘。主公乘舆。”王曰:“若是如此,有失孤数日之虔敬也。”彼此又推让数番,文王方乘舆,子牙乘马。欢声载道,士马轩昂。时值喜吉之辰,子牙时来,年近八十。有诗叹曰:
渭水溪头一钓竿,鬓霜皎皎两云皤。
胸横星斗冲霄汉,气吐虹霓扫月寒。
养老来归西伯下,避危拚弃旧王冠。
自从梦入飞熊后,八百余年享奠安。
话说文王聘子牙,进了西岐,万民争看,无不忻悦。子牙至朝门下马。文王升殿,子牙朝贺毕。文王封子牙为右灵台丞相。子牙谢恩,偏殿设宴,百官相贺对饮。其时君有辅,龙虎有依。子牙治国有方,安民有法,件件有条,行行有款,西岐起造相府。此时有报传进五关。汜水关首将韩荣具疏往朝歌,言姜尚相周。不知子牙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 苏妲己请妖赴宴
诗曰:
鹿台只望接神仙,岂料妖孤降绮筵。
浊骨不能超浊世,凡心怎得出凡筌。
布徒弄巧欺明哲,孰意招尤剪秽膻。
惟有昏庸殷纣出,反听苏氏杀先贤。
话说韩荣知文王聘请子牙相周,忙修本差官往朝歌。非止一日,进城来,差官往文书房来下本。那日看本者乃比干丞相。比干见此本,姜尚相周一节,沉吟不语,仰天叹息曰:“姜尚素有大专,今佐西周,其心不小。此本不可不奏。”比干换本往摘星楼来候旨。纣王宣比干进见。王曰:“皇叔有何奏章”比干奏曰:“汜水关总兵官韩荣一本,言姬昌礼聘姜尚为相,其志不小。东伯侯反于东鲁之乡;南伯侯屯兵三山之地;西伯姬昌若有变乱,此时正谓刀兵四起,百姓思乱。况水旱不时,民贫军乏,废藏空虚。况闻太师远征北地,胜败未分,莫国事多艰,君臣交省之时。愿陛下圣意上裁,请旨定夺。”王曰:“候朕临殿,与众卿共议。”君臣正论国事,只见当驾官奏曰:“产伯侯崇侯虎候旨。”命传旨:“宣侯虎上楼。”王曰:“卿有何奏章?”侯虎奏曰:“奉旨监造鹿台,整造二年零四个月,今已完工,特来复命。”纣王大喜,“此台非卿之力,终不能如是之速。”侯虎口:“臣昼夜督工,焉敢怠玩,故此成工之速。”王曰:“目今姜尚相周,其志不小,汜水关总兵韩荣有本来说;为今之计,如之奈何!卿有何谋,可除姬昌大患?”侯虎奏曰:“姬昌何能!姜尚何物!井底之蛙,所见不大;萤火之光,其亮不远。名为相周,犹寒蝉之抱枯杨,不久俱尽。陛下若以兵加之,使天下诸侯耻笑。据臣观之,无能为耳。愿陛下不必与之较可也。”王曰:“卿言甚善。”纣王又问曰:“鹿台已完,朕当幸之。”侯虎奏曰:“特请圣驾观看。”纣王甚喜。“二卿可暂往台下,候朕与皇后同往。”王传旨:“排銮驾往鹿台玩赏。”有诗为证,诗曰:
鹿台高耸透云霄,断送成汤根与苗。
土木工兴人失望,黎民怨起鬼应妖。
食人无厌崇侯恶,献媚逢迎费仲枭。
勾引狐狸歌夜月,商朝一似水中飘。
话说纣王与妲己同坐七香车,宫人随驾,侍女纷纷,到得鹿台,果然华丽。君后下车,两边扶侍上台。真是瑶池紫府,玉阙珠楼,说甚么蓬壶方丈!团团俱是白石砌就,周围尽是玛瑙妆成。楼阁重重,显雕檐碧瓦;亭台叠叠,皆兽马金环。殿当中嵌几样明珠,夜放光华,空中照耀;左右尽铺设俱是美玉良金,辉煌内灼。比干随行,在台观看,台上不知费几许钱粮,无限宝玩,可怜民膏民脂,弃之无用之地。想台中间不知陷害了多少冤魂屈鬼。又见纣王携妲己入内庭。比干看罢鹿台,不胜嗟叹。有赋为证,赋曰:
台高插汉,榭耸凌云:九曲栏杆,饰玉雕金光彩彩;千层楼阁,朝星映月影溶溶。怪草奇花,香馥四时不卸;殊禽异兽,声扬十里传闻。游宴者恣情欢乐;供力者劳瘁艰辛!涂壁脂泥,俱是万民之膏血;华堂采色,尽收百姓之精神。绮罗锦席,空尽织女机杼;丝竹管弦,变作野夫啼哭。真是以天下奉一人,须信独夫残万姓。
比干在台上,忽见纣王传旨奏乐饮宴,赐比干、侯虎筵席。二臣饮罢数杯,谢酒下台。不表。
且说妲己与纣王酣饮。王曰:“爱卿曾言鹿台造完,自有神仙、仙子、仙姬俱来行乐;今台已造完成,不识神仙、仙子,可一日一至乎?”这一句话原是当时妲己要与玉石琵琶精报雠,将此鹿台图献与纣王,要害子牙,故将邪言惑诱纣王;岂知作耍成真,不期今日工完,纣王欲想神仙,故问妲己。妲己只得朦胧应曰:“神仙、仙子,乃清虚有道之士,须待月色圆满,光华皎洁,碧天无翳,方肯至此。”纣王曰:“今乃初十日,料定十四、五夜,月华圆满,必定光辉,使朕会一会神仙、仙子,何如?”妲己不敢强辩,随口应承。此时纣王在台上,贪欢取乐,淫泆无休。从来有福者,福德多生,无福者,妖孽方积。奢侈淫泆,乃丧身之药。纣王日夜纵施,全元忌惮。妲己自纣王要见神仙、仙子之类,着实挠心,日夕不安。其日乃是九月十三日,三更时分,妲己候纣王睡熟,将元形出窍,一阵风声,来至朝歌南门外,离地三十五里轩辕坟内。妲己元形至此,众狐狸齐来迎接。又见九头雉鸡精出来相见。雉鸡精道:“姐姐为何到此?你在深院皇宫受享无穷之福,何尝思念我等在此凄凉!”妲己道:“妹妹,我虽偏你们,朝朝侍天子,夜夜伴君王,未尝不思念你等。如今天子造完鹿台,要会仙姬、仙子;我思一计,想起妹妹与众孩儿们,有会变者,或变神仙,或变仙子、仙姬,去鹿台受享天子九龙宴席;不会变者,自安其命,在家看宁。俟其日,妹妹同众孩儿们来。”雉鸡精道:“我有些需事,不能领席;算将来只得三十九名会变的。”妲己分付停当,风声响处,依旧回宫,入还本窍。纣王大醉,那知妖精出入,一宿天明。次日,纣王问妲己曰:“明日是十五夜,正是月满之辰,不识群仙可能至否?”妲己奏曰:“明日治宴三十九席,排三层,摆在鹿台,候神仙降临。陛下若会仙家,寿添无算。”纣王大喜。王问曰:“神仙降临,可命一臣斟酒陪宴。”妲己曰:“须得一大量大臣,方可陪席。”王曰:“合朝文武之内,止有比干量洪。”传旨:“宣亚相比干。”不一时,比干至台下朝见。纣王曰:“明日命皇叔陪群仙筵宴,至月上,台下候旨。比干领旨,不知怎样陪神仙?糊涂不明。仰天叹息:“昏君!社稷这等狼狈,国事日见颠危,今又痴心逆想,要会神仙;似此又是妖言,岂是国家吉兆!”比干回府,总不知所出。
且说纣王次日传旨:“打点筵宴,安排台上,三十九席俱朝上摆列,十三席一层,摆列三层。”纣王分付,布列停妥。纣王恨不得将太阳速送西山,皎月忙升东土。九月十五日抵暮,比干朝服往台上候旨。且说纣王见日已西沉,月光东上,纣王大喜,如得万斛珠玉一般,携妲己于台上,看九龙筵席,真乃是烹龙炮凤珍羞味,酒海肴山色色新。席已完备,纠王、妲己入内坐欢饮,候神仙前来。妲己奏曰:“但群仙至此,陛下不可出见;如泄天机,恐后诸仙不肯再降。”王曰:“御妻之言是也。”话犹未了,将近一更时分,只听得四下里风响。怎见得,有诗为证,诗曰:
妖云四起罩乾坤,冷雾阴霾天地昏。
纣王台前心胆战,苏妃目下子孙尊。
只知饮宴多生福,孰料贪杯惹灭门。
怪气已随王气散,至今遗笑鹿台魂。
这些在轩辕坟内狐狸,采天地之灵气,受日月之精华,或一、二百年者,或三、五百年者,今并化作仙子、仙姬,神仙体象而来。那些妖气,霎时间,把一轮明月雾了。风声大作,犹如虎吼一般。只听得台上飘飘的落下人来。那月光渐渐的现出。妲己悄悄启曰:“仙子来了。”慌的纣王隔绣帘一瞧,内中袍分五色,各穿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,内有戴鱼尾冠者,九扬巾者,一字巾者,陀头打扮者,双丫髻者;内有盘龙云髻如仙子、仙姬者。纣王在帘内观之,龙心大悦。只听有一仙人言曰:“众位道友,稽首了。”众仙答礼曰:“今蒙纣王设席,宴吾辈于鹿台,诚为厚赐。但愿国祚千年胜,皇基万万秋!”妲己在里面传旨:“宣陪宴官上台。”比干上台,月光下一看,果然如此,个个有仙丰道骨,人人像不老长生。自思:“此事实难解也!人像两真,我比干只得向前行礼。”内有一道人曰:“先生何人?”比干答曰:“卑职亚相比干,奉旨陪宴。”道人曰:“既是有缘来此会,赐寿一千秋。”比干听说,心下着疑。内传旨:“斟酒。”比干执金壶,斟酒三十九席已完,身居相位,不识妖气,怀抱金壶,侍于侧伴。这些狐狸,俱仗变化,全无忌惮,虽然服色变了,那些狐狸骚臭变不得;比干只闻狐骚臭。比干自想:“神仙乃六根清净之体,为何气秽冲人!”比干叹息:“当今天子无道,妖生怪出,与国不祥。”正沉思之间,妲己命陪宴官奉大杯。比干依次奉三十九席,每席奉一杯,陪一杯。比干有百斗之量,随奉过一回。妲己又曰:“陪宴官再奉一杯。”比干每一席又是一杯。诸妖连饮二杯。此杯乃是劝杯。诸妖自不曾吃过这皇封御酒,狐狸量大者,还招架的住;量小者,招架不住。妖怪醉了,把尾巴都拖下来只是晃。妲己不知好歹,只是要他的子孙吃;但不知此酒发作起来,禁持不住,都要现出原形来。比干奉第二层酒,头一层都挂下尾巴,都是狐尾。此时月照正中,比干着实留神,看得明白,已是追悔不及,暗暗叫苦,想:“我身居相位,反见妖怪叩头,羞杀我也!”比干闻狐狸骚臭难当,暗暗切齿。且说妲己在帘内看着陪宴官奉了三杯,见小狐狸醉将来了,若现出原身来,不好看相。妲己传旨:“陪宴官暂下台去,不必奉酒;任从众仙各归洞府。”比干领旨,郁郁不乐;出了内庭,过了分宫楼、显庆殿、嘉善殿、九间殿。殿内有宿夜官员。出了午门上马,前边有一对红纱灯引道。未及行了二里,前面火把灯笼,锵锵士马,原来是武成王黄飞虎巡督皇城。比干上前,武成王下马,惊问比干曰:“丞相有甚紧急事,这时节才出午门?”比干顿足道:“老大人!国乱邦倾,纷纷精怪,浊乱朝廷,如何是好!昨晚天子宣我陪仙子、仙姬宴,果然有一更月上,奉旨上台,看一起道人,各穿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衣,也有些仙丰道骨之像。孰知原来是一阵孤狸精。那精连饮两三大杯,把尾巴挂将下来,月下明明的看得是实。如此光景,怎生奈何!”黄飞虎曰:“丞相请回,末将明日自有理会。”比干回府。黄飞虎命黄明、周纪、龙环、吴乾:“你四人各带二十名健卒,散在东、南、西、北地方;看那些道人出那一门,务踪其巢穴,定要真实回报。”四将领命去讫。武成王回府。
且说众狐狸酒在腹内,闹将起来,架不得妖风,起不得朦雾,勉强架出午门,一个个都落下来,拖拖拽拽,挤挤挨挨,三三五五,拥簇而来。出南门,将至五更,南门开了,周纪远远的黑影之中,明明看见。随后哨探:离城三十五里,轩辕坟傍,有一石洞,那些道人、仙子,都爬进去了。次日,黄飞虎升殿,四将回令周纪曰:“昨在南门,探得道人有三、四十名,俱进轩辕坟石洞内去了。探的是实,请令定夺。”黄飞虎即命周纪:“领三百家将,尽带柴薪,塞住石洞,将柴架起来烧,到下午来回令。”周纪领令去讫。门官报道:“亚相到了。”飞虎迎请到庭上行礼,分宾主坐下。茶罢,黄飞虎将周纪一事说明。比干大喜称谢。二人在此谈论国家事务。武成王置酒,与比干丞相传杯相叙,不觉就至午后。周纪来见,“奉令放火,烧到午时,特来回令。”飞虎曰:“末将同丞相一往如何?”比干曰:“愿随车驾。”二人带领家将,同出南门,三十五里,来至坟前,烟火未灭。黄将军下骑命家将将火灭了,用挠钩挞将出来。众家将领命。不题。且说这些狐狸吃了酒的死也甘心,还有不会变的,无辜俱死于一穴。有诗为证,诗曰:
欢饮传杯在鹿台,狐狸何事化仙来。
只因秽气人看破,惹下焦身粉骨灾。
众家将不一时将些狐狸挞出,而有焦毛烂肉,臭不可闻。比干对武成王曰:“这许多狐狸,还有未焦者,拣选好的,将皮剥下来,造一袍袄献与当今,以惑妲己之心,使妖魅不安于君前,必至内乱;使天子醒悟,或知贬谪妲己,也见我等忠诚。”二臣共议,大悦。各归府第,欢饮尽醉而散。古语云:不管闲事终无事,只怕你谋里招殃祸及身。不知后来凶吉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 妲己设计害比干
诗曰:
朔风一夜碎琼瑶,丞相乘机进锦貂,
只望回心除恶孽,孰知触忌作君妖。
刳心已定千来案,宠妒难羞万载谣。
可惜在汤贤圣业,化为流水逐春潮!
且说比干将狐狸皮硝熟,造成一件袍袄,只候严冬进袍。——此是九月。瞬息光阴,一如捻指,不觉时近仲冬。纣王同妲己宴乐于鹿台之上。那日只见:彤云密布,凛冽朔风。乱舞梨花,乾坤银砌;纷纷瑞雪,遍满朝歌。怎见得好雪:
空中银珠乱洒,半天柳絮交加。行人拂袖舞梨花,满树千枝银玉。公子围炉酌酒,仙翁扫雪烹茶,夜来朔风透窗纱,也不知是雪是梅花。飕飕冷气侵人,片片六花盖地,瓦楞鸳鸯轻拂粉,炉焚兰麝可添绵。云迷四野催妆晚,暖客红炉玉影偏。此雪似梨花,似杨花,似梅花,似琼花:似梨花白;似杨花细;似梅花无香;似琼花珍贵。此雪有声,有色,有气,有味:有声者如蚕食叶;有气者冷浸心骨;有色者比美玉无瑕;有味者能识来年禾稼。团团如滚珠,碎剪如玉屑,一片似凤耳,两片似鹅毛,三片攒三,四片攒四,五片似梅花,六片如六萼。此雪下到稠密处,只见江河一道青。此雪有富,有贵,有贫,有贱:富贵者红炉添寿炭,暖阁饮羊羔;贫贱者厨中无米,灶下无柴。非是老天传敕旨,分明降下杀人刀。凛凛寒威雾气棼,国家祥瑞落纷纭。须臾四野难分变,顷刻千山尽是云。银世界,玉乾坤,空中隐跃自为群。此雪落到三更后,尽道丰年已十分。
纣王与妲己正饮宴赏雪,当驾官启奏:“比干候旨。”玉曰:“宣比干上台。”比干行礼毕。王曰:“六花杂出,舞雪纷纭,皇叔不在府第酌酒御寒,有何奏章,冒雪至此?”比干奏曰:“鹿台高接霄汉,风雪严冬,臣忧陛下龙体生寒,特献袍袄,与陛下御冷驱寒,少尽臣微悃。”王曰:“皇叔年高,当留自用;今进与孤,足征忠爱!”命“取来。”比干下台,将朱盘高捧,面是大红,里是毛色。比干亲手抖开,与纣王穿上。帝大悦:“朕为天子,富有四海,实缺此袍御寒。今皇叔之功,世莫大焉!”纣王传旨:“赐酒共乐鹿台。”话说妲己在绣帘内观见,都是他子孙的皮,不觉一时间刀剜肺腑,火燎肝肠,此苦可对谁言!暗骂:“比干老贼!吾子孙就享了当今酒席,与老贼何干?你明明欺我,把皮毛惑吾之心。我不把你这老贼剜出你的心来,也不算中宫之后!”泪如雨下。不表妲己深恨比干。且说纣王与比干把盏。比干辞酒,谢恩下台。纣王着袍进内,妲己接住。王曰:“鹿台寒冷,比干进袍,甚称朕怀。”妲己奏曰:“妾有愚言,不识陛下可容纳否?陛下乃龙体,怎披此狐狸皮毛?不当稳便,甚为亵尊。”王曰:“御妻之言是也。”遂脱将下来贮库。此乃是妲己见物伤情,其心不忍,故为此语。因自沉思曰:“昔日欲造鹿台,为报琵琶妹子之仇,岂知惹出这场是非,连子孙俱剿灭殆尽……”心中甚是痛恨,一心要害比干,无计可施。
话说时光易度,一日,妲己在鹿台陪宴,陡生一计,将面上妖容彻去,比平常娇媚不过十分中一二。大抵往日如牡丹初绽,芍药迎风,梨花带雨,海棠醉日,艳治非常。纣王正饮酒间,谛视良久,但妲己容貌林不相同,不住盼睐。妲己曰:“陛下频顾贱妾残妆何也?”纣王笑而不言。妲己强之。纣王曰:“朕看爱卿容貌,真如娇花美玉,令人把玩,不忍释手。”妲己曰:“妾有何容色,不过蒙圣恩宠爱,故如此耳。妾有一结识义妹姓胡,名曰喜媚,如今在紫霄宫出家。妾之颜色,百不及一。”纣王原是爱酒色的,听得如此容貌,其心不觉欣悦,乃笑而问曰:“爱卿既有令妹,可能令朕一见否?”妲己曰:“喜媚乃是闺女,自幼出家,拜师学道,上洞府名山紫霄宫内修行,一刻焉能得至?”王曰:“托爱卿福庇,如何委曲,使朕一见,亦不负卿所举。”妲己曰:“当时同妾在冀州时,同房针钱,喜媚出家,与妾作别,妾酒泪泣曰:‘今别妹妹,永不能相见矣!’喜媚曰:‘但拜师之后,若得五行之术,我送信香与你。姐姐欲要相见,焚此信香,吾当即至。’后来去了一年,果送信香一块。未及二月,蒙圣恩取上朝歌,侍陛下左右;一向忘却。方才陛下不言,妾亦不敢奏闻。”纣王大喜曰:“爱卿何不速取信香焚之?”妲己曰:“尚早。喜媚乃是仙家,非同凡俗;待明日,月下陈设茶果,妾身沐浴焚香相迎,方可。”王曰:“卿言甚是,不可亵渎。”纣王与妲己宴乐安寝。却说妲己至三更时分,现出元形,竟到轩辕坟中。只见雉鸡精接着,泣诉曰:“姐姐!因为你一席酒,断送了你的子孙尽灭,将皮都剥了去,你可知道?”妲己亦悲泣道:“妹妹!因我子孙受此沉冤,无处申报,寻思一计,须……如此如此,可将老贼取心,方遂吾愿。今仗妹妹扶持,彼此各相护卫。我想你独自守此巢穴,也是寂寥,何不乘此机会,享皇宫血食,朝暮如常,何不为美。”雉鸡精深谢妲己曰:“既蒙姐姐抬举,敢不如命,明日即一。”妲己计较已定,依旧隐形回宫入窍,与纣王共寝。天明起来,正是纣王欢忭,专候今晚喜媚降临,恨不得把金乌赶下西山,去捧出东边玉兔来。至晚,纣王见华月初升,一天如洗,作诗曰:
“金运蝉光出海东,清幽宇宙彻长空。
玉盘悬在碧天上,展放光辉散彩红。”
话说纣王与妲己在台上玩月,催逼妲己焚香。妲己曰:“妾虽焚香拜请,倘或喜媚来时,陛下当回避一时。恐凡俗不便,触彼回去,急切难来。待妾以言告过,再请陛下相见。”纣王曰:“但凭爱卿分付,一一如命。”妲己方净手焚香,做成圈套。将近一鼓时分,听半空风响,阴云密布,黑雾迷空,把一轮明月遮掩。一霎时,天昏地暗,寒气侵入。纣王惊疑,忙问妲己曰:“好风!一会儿翻转了天地。”妲己曰:“想必喜媚踏风云而来。”言未毕,只听空中有环佩之声,隐隐有人声坠落。妲己忙催纣王进里面,曰:“喜媚来矣。俟妾讲过,好请相见。”纣王只得进内殿,隔帘偷瞧。只见风声停息,月光之中,见一道姑穿大红八卦衣,丝绦麻履。况此月色复明,光彩皎洁,且是灯烛辉煌,常言“灯月之下看佳人,比白日更胜十倍”,只见此女肌如瑞雪,脸似朝霞,海棠丰韵,樱桃小口,香脸桃腮,光莹娇媚,色色动人。妲己向前曰:“妹妹来矣!”喜媚曰:“姐姐,贫道稽首了。”二人同至殿内,行礼坐下。茶罢,妲己曰:“昔日妹妹曾言,‘但欲相会,只焚信香即至。’今果不失前言。得会尊容,妾之幸甚。”道姑曰:“贫道适闻信香一至,恐违前约,故此即速前来,幸恕唐突。”彼此逊谢。且说纣王再观喜媚之姿,复睹妲己之色,天地悬隔。纣王暗想:“但得喜媚同侍衾枕,便不做天子又何妨。”心上甚是难过。只见妲己问喜媚曰:“妹妹是斋,是荤?”喜媚答曰:“是斋。”妲己传旨:“排上素斋来。”二人传杯叙话。灯光之下,故作妖娆。纣王看喜媚,真如蕊宫仙子,月窟嫦娥。把纣王只弄的魂游荡漾三千里,魄绕山河十万重,恨不能共语相陪,一口吞他下肚,抓耳挠腮,坐立不宁,不知如何是好。纣王急得不耐烦,只得乱咳嗽。妲己已会其意,眼角传情,看着喜媚曰:“妹妹,妾有一言奉渎,不知妹妹可容纳否?”喜媚曰:“姐姐有何事分付?贫道领教。”妲己曰:“前者妾在天子面前,赞扬妹妹大德,天子喜不自胜,久欲一睹仙颜;今蒙不弃,慨赐降临,实出万幸。乞贤妹念天子渴想之怀,俯同一会,得领福慧,感戴不胜!今不敢唐突晋谒,托妾先容。不知妹妹意下如何?”喜媚曰:“妾系女流,况且出家,生俗不便相会,二来男女不雅,且男女授受不亲,岂可同筵晤对,而不分内外之礼。”妲己曰:“不然。妹妹既系出家,原是‘超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’,岂得以世俗男女分别而论。况天子系命于天,即天之子,总控万民,富有四海,率土皆臣,即神仙亦当让位。况我与你幼虽结拜,义实同胞,即以姐妹之情,就见天子,亦是亲道,这也无妨。”喜媚曰:“姐姐分付,请天子相见。”纣王闻“请”字,也等不得,就走出来了。纣王见道姑一躬,喜媚打一稽首相还。喜媚曰:“请天子坐。”纣王便榜坐在侧。二妖反上下坐了。灯光下,见喜媚两次三番启朱唇,一点樱桃,吐的是美孜孜一团和气;转秋波,双湾活水,送的是娇滴滴万种风情,把个纣王弄得心猿难按,意马驰缰,只急得一身香汗。妲己情知纣王欲火正炽,左右难捱,故意起身更衣。妲己上前曰:“陛下在此相陪,妾更衣就来。”纣王复转下坐,朝上觌面传杯。纣王灯下以眼角传情,那道姑面红微笑。纣王斟酒,双手奉于道姑;道姑接酒,吐袅娜声音答曰:“敢劳陛下!”纣王乘机将喜媚手腕一捻,道姑不语,把纣王魂灵儿都飞在九霄。纣王见是如此,便问曰:“朕同仙姑台前玩月,何如?”喜媚曰:“领教。”纣王复携喜媚手出台玩月。”喜媚不辞。纣王心动,便搭住香肩,月下偎倚,情意甚密。纣王心中甚美,乃以言挑之曰:“仙姑何不弃此修行,而与令姐同住宫院,抛此清凉,且享富贵,朝夕欢娱,四时欢计,岂不快乐!人生几何,乃自苦如此。仙姑意下如何?”喜媚只是不语。纣王见喜媚不甚推托,乃以手抹着喜媚胸膛,软绵绵,温润润,嫩嫩的腹皮,喜媚半推半就。纣王见他如此,双手抱搂,偏殿交欢,云雨风度,方才歇手。正起身整衣,忽见妲己出来,一眼看见喜媚乌云散乱,气喘吁吁,妲己曰:“妹妹为何这等模样?”纣王曰:“实不相瞒,方才与喜媚姻缘相凑。天降赤绳,你妹妹同侍朕左右,朝暮欢娱,共享无穷之福。此亦是爱卿荐拔喜媚之功,朕心嘉悦,不敢有忘。”即传旨重新排宴,三人共饮,至五更方共寝鹿台之上。有诗为证,诗曰:
国破妖氛现,家亡纣主昏。不听君子谏,专纳佞臣言。
先爱狐狸女,又宠雉鸡精。比干逢此怪,目下死无存。
话说纣王暗纳喜媚,外官不知。天子不理国事,荒淫内阙,外廷隔绝,真是君门万里。武成王虽执掌大帅之权,提调朝歌四十八万人马,镇守都城,虽然丹心为国,其如不能面君谏言,彼此隔绝,无可奈何,只行长叹而已。一日,见报说,东伯侯姜文焕分兵攻打野马岭,要取陈塘关,黄总兵令鲁雄领兵十万守把去讫。不表。
且说纣王自得喜媚,朝朝云雨,夜夜酣歌,那里把社稷为重。那日,二妖正在台上用早膳,忽见妲己大叫一声,跌倒在地;把纣王惊骇汗出,吓的面如土色。见妲己口中喷出血水来,闭目不言,面皮俱紫;纣王曰:“御妻自随朕数年,未有此疾。今日如何得这等凶症?”喜媚故意点头叹曰:“姐姐旧疾发了!”帝问:“媚美人为何知御妻有此旧疾?”喜媚奏曰:“昔在冀州时,彼此俱是闺女。姐姐常有心痛之疾,一发即死。冀州有一医士,姓张,名元;他用药最妙,有玲珑心一片煎汤吃下,此疾即愈。”纣王曰:“传旨宣冀州医士张元。”喜媚奏曰:“陛下之言差矣!朝歌到冀州有多少路!一去一来,至少月余。耽误日期,焉能救得?除非朝哥之地,若有玲珑心,取他一片,登时可救:如无,须臾即死。”纣王曰:“玲珑心谁人知道?”喜媚曰:“妾身曾拜师,善能推算。”纣王大喜,命喜媚速算。这妖精故意掐指,算来算去,奏曰:“朝中止有一大臣,官居显爵,位极人臣;只怕此人舍不得,不肯救拔娘娘。”纣王曰:“是谁?快说!”喜媚曰:“惟亚相比干乃是玲珑七窍之心。”纣王曰:“比干乃是皇叔,一宗嫡派,难道不肯借一片玲珑心为御妻起沉疴之疾?速发御札,宣比干!”差官飞往相府。
比干闲居无事,正为国家颠倒,朝政失宜,心中筹画。忽堂候官敲云桥,传御札,立宣见驾。比干接札,礼毕,曰:“天使先回,午门会齐。”比干自思:“朝中无事,御札为何甚速?”话未了,又报:“御札又至!”比干又接过。不一时,连到五次御札。比干疑惑:“有甚紧急,连发五札!”正沉思间,又报:“御札又至!”持札者乃奉御官陈青。比干接毕,问青曰:“何事要紧,用札六次?”青曰:“丞相在上:方今国势渐衰,鹿台又新纳道姑,名曰胡喜媚。今日早膳,娘娘偶然心疼疾发,看看气绝。胡喜媚陈说,要得玲珑心一片,煎羹汤,吃下即愈。皇上言:‘玲珑心如何晓得?‘胡喜媚会算,算丞相是玲珑心。因此发札六道,要借老千岁的心一片,急救娘娘,故此紧急。”比干听说,惊得心胆俱落,自思:“事已如此,”乃曰:“陈青,你在午门等候,我即至也。”比干进内,见夫人孟氏曰:“夫人,你好生看顾孩儿微子德!我死之后,你母子好生守我家训,不可造次。朝中并无一人矣!”言罢泪如雨下。夫人大惊,问曰:“大王何故出此不吉之言?”比干曰:“昏君听信妲己有疾,欲取吾心作羹汤,岂有生还之理!”夫人垂泪曰:“官居相位,又无欺诳,上不犯法于天子,下不贪酷于军民,大王忠诚节孝,素表著于人耳目,有何罪恶,岂至犯取心惨刑。”有子在傍泣曰:“父王勿忧。方才孩儿想起,昔日姜子牙与父王看气色,曾说不利,留一简帖,见在书房,说:‘至危急两难之际,进退无路,方可看简,亦可解救。’”比干方悟曰:“呀!几乎一时忘了!”忙开书房门,见砚台下压着一帖,取出观之:上书明白。比干曰:“速取火来!”取水一碗,将子牙符烧在水里,比干饮于腹中。忙穿朝服上马,往午门来。不表。
且说六札宣比干,陈青泄了内事,惊得一城军民官宰,尽知取比干心作羹汤。话说武成王黄元帅同诸大臣俱在午门,只见比干乘马,飞至午门下马。百官忙问其故。比干曰:“据陈青说……取心一节,吾总不知。”百官随比干至大殿。比干径往鹿台下候旨。纣王立候,听得比干至,命:“宣上台来。”比干行礼毕。王曰:“御妻偶发沉疴心痛之疾,惟玲珑心可愈。皇叔有玲珑心,乞借一片作汤,治疾若愈,此功莫大焉。”比干曰:“心是何物?”纣王曰:“乃皇叔腹内之心。”比干怒奏曰:“心者一身之主,隐于肺内,坐六叶两耳之中,百恶无侵,一侵即死。心正,手足正;心不正,则手足不正。心乃万物之灵苗,四象变化之根本。吾心有伤,岂有生路!老臣虽死不措,只是社稷丘墟,贤能尽绝。今昏君听新纳妖妇之言,赐吾摘心之祸;只怕比干在,江山在;比干存,社稷存!”纣王曰:“皇叔之言差矣!总只借心一片,无伤于事,何必多言?”比干厉声大叫曰:“昏君!你是酒色昏迷,糊涂狗彘!心去一片,吾即死矣!比干不犯剜心之罪,如何无辜遭此非殃!”纣王怒曰:“君叫臣死,不死不忠。台上毁君,有亏臣节!如不从朕命,武士,拿下去,取了心来!”比干大骂:“妲己贱人!我死冥下,见先帝无愧矣!”喝:“左右,取剑来与我!”奉御将剑递与比干。比干接剑在手,望太庙大拜八拜,泣曰:“成汤先王,岂知殷受断送成汤二十八世天下!非臣之不忠耳!”遂解带现躯,将剑往脐中刺入,将腹剖开,其血不流。比干将手入腹内,摘心而出,望下一掷,掩袍不语,面似淡金,径下台去了。且说诸大臣在殿前打听比干之事。众臣纷纷,议论朝廷失政,只听的殿后有脚迹之声。黄元帅望后一观,见比干出来,心中大喜。飞虎曰:“老殿下,事体如何?”比干不语。百官迎上前来。比干低首速行,面如金纸,径过九龙桥去,出午门。常随见比干出朝,将马伺候。比干上马,往北门去了。不知凶吉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七回 太师回兵陈十策
诗曰:天运循环有替隆,任他胜算总无功。
方才少进和平策,又道提兵欲破戎。
数定岂容人力转,期逢自与鬼神同。
从来逆孽终归尽,纵有回天手亦穷。
话说黄元帅见比干如此不言,径出午门,命黄明、周纪:“随看老殿下往何处去。”二将领命去讫。且说比干马走如飞,只闻的风响之声。约走五七里之遥,只听的路傍有一妇人手提筐篮,叫卖无心菜。比干忽听得,勒马问曰:“怎么是无心菜?”妇人曰:“民妇卖的是无心菜。”比干曰:“人若是无心,如何?”妇人曰:“人若无心,即死。”比干大叫一声,撞下马来,一腔热血溅尘埃。有诗为证:
御札飞来实可伤,妲己设计害忠良。
比干倚仗昆仑术,卜兆焉知在路傍。
话说卖菜妇人见比干落马,不知何故,慌的躲了。黄明、周纪二骑马,赶出北门,看见比干死于马下,一地鲜血,溅染衣袍,仰面朝天,瞑目无语。二将不知所以然——当时子牙留下简帖,上书符印,将符烧灰入水,服于腹中,护其五脏,故能乘马出北门耳。见卖无心菜的,比干问其因由,妇人言“人无心即死”,若是回道“人无心还活”,比干亦可不死。比干取心,下台,上马,血不出者,乃子牙符水玄妙之功。话说黄明、周纪飞马赶出北门,见如此行径,回至九间殿来,回黄元帅说见比干如此而死,说了一遍。微子等百官无不伤情。内有一下大夫厉声大叫:“昏君无事擅杀叔父,纪纲绝灭!吾自见驾!”此官乃是夏招,自往鹿台,不听宣召,径上台来。纣王将比干心立等做羹汤,又被夏招上台见驾。纣王出见夏招,见招竖目扬眉,圆睁两眼,面君不拜。纣王曰:“夏招,无旨有何事见朕?”招曰:“特来弑君!”纣王笑曰:“自古以来,那有臣弑君之理!”招曰:“昏君!你也知道无弑君之理!世上那有无故侄杀叔父之情!比干乃昏君之嫡叔,帝乙之弟,今听妖妇妲己之谋,取比干心作羹,诚为弑叔父!臣弑昏君,以尽成汤之法!”招把鹿台上挂的飞云剑掣在手,望纣王劈面杀来。纣王乃文武全才,岂惧此一个儒生,将身一闪让过,夏招扑个空。纣王大怒,命:“武士拿下!”武士领旨,方来擒拿。夏招大叫曰:“不必来!昏君杀叔父,招宜弑君,此事之当然。”众人向前。夏招一跳,撞下鹿台。可怜粉骨碎身,死于非命!有诗赞曰:
夏招怒发气当嗔,只为君王行不仁。
不惜残躯拚直谏,可怜血肉已成尘!
忠心自合留千古,赤胆应知重万钧,
今日虽投台下死,芳名常共日华新!
不说夏招死于鹿台之下,且说各文武听得夏招尽节鹿台之下,又去北门外收比干之尸。世子微子德披麻执杖,拜谢百官。内有武成王黄飞虎、微子、箕子,伤悼不已;将比干用棺椁停在北门外,搭起芦棚,扬纸幡安定魂魄。
忽听探马报:“闻太师奏凯回朝。”百官齐上马,迎接十里。至辕门,军政司报太师:“百官迎接辕门。”太师传令:“百官暂回,午门相会。”众官速至午门等候。闻太师乘墨麒麟往北门而进,忽见纸幡飘荡,便问左右:“是何人灵柩?”左右答曰:“是亚相比干之柩。”太师惊讶。进城,又见鹿台高耸,光景嵯峨。到了午门,见百官道傍相迎。太师下骑,笑脸答曰:“列位老大人,仲远征北海,离别多午,景物城中尽多变了。”武成王曰:“太师在北,可闻天下离乱,朝政荒芜,诸侯四叛?”太师曰:“年年见报,月月通知,只心悬两地,北海难平。托赖天地之恩,主上威福,方灭北海妖孽。吾恨胁无双翼,飞至都城面君为快。”众官随至九间大殿。太师见龙书案何以生尘,寂静凄凉,又见殿东边黄邓邓大圆柱子。太师问执殿官:“黄邓邓大柱子,为何放在殿上?”执殿官跪而答曰:“此大柱子,所置新刑,名曰炮烙。”太师又问:“何为炮烙?”只见武成王向前言曰:“太师,此刑乃铜造成的,有三层火门。凡有谏官阻事,尽忠无私,赤心为国的,言天子之过,说天子不仁,正天子不义,便将此物将炭烧红,用铁索将人两手抱住铜柱,左右裹将过去,四肢烙为灰烬,殿前臭不可闻。为造此刑:忠良隐遁,贤者退位,能者去国,忠者死节。”闻太师听得此言,心中大怒,三目交辉,只急得当中那一只神目睁开,白光现尺余远近。命执殿官:“鸣钟鼓请驾!”百官大悦。
话说纣王自取比干心作汤,疗妲己之疾,一时全愈,正在台上温存。当驾官启奏曰:“九间殿鸣钟鼓,乃闻太师还朝,请驾登殿。”纣王闻得此说,默然不语,随传旨:“排銮舆临轩。”车御、保驾等官,扈拥天子登九间大殿。百官朝驾。闻太师进礼,山呼毕。纣王秉圭谕曰:“太师远征北海,登涉艰苦,鞍马劳心,运筹无暇,欣然奏捷,其功不小。”太师拜伏于地曰:“仰仗天威,感陛下洪福,灭怪除妖,轿逆剿贼。征伐十五年,臣捐躯报国,不敢有负先王。臣在外闻得内庭浊乱,各路诸侯反叛,使臣心悬两地,恨不得插翅面君。今睹天颜,其情可实?”纣王曰:“姜桓楚谋逆弑朕,鄂崇禹纵恶为叛,俱已伏诛;但其子肆虐,不尊国法,乱离各地,使关隘扰攘,甚是不法,良可痛恨!”太师奏曰:“姜桓楚纂位,鄂崇禹纵恶,谁可以为证?”纣王无辞以对。太师近前复奏曰:“臣征在外,苦战多年;陛下仁政不修,荒淫酒色,诛谏杀忠,致使诸侯反乱。臣且启陛下:殿东放着黄邓邓的是甚东西?”纣王曰:“谏臣恶口忤君,沽忠买直。故设此刑,名曰炮烙。”太师又启:“臣进都城,见高耸青霄是甚所在?”纣王曰:“朕至暑天,苦无憩地;造此行乐,亦观高望远,不致耳目蔽塞耳,名曰鹿台。”太师听罢,心中甚是不平,乃大言曰:“今四海荒荒,诸侯齐叛,皆陛下有负于诸侯,故有离叛之患。今陛下仁政不施,恩泽不降,忠谏不纳,近奸色而远贤良,恋歌饮而不分昼夜,广施土木,民连累而反,军绝粮而散。文武军民,乃君王四肢。四肢顺,其身廉健;四肢不顺,其身缺残。君以礼待臣,臣以忠事君。想先王在日,四夷拱手,八方宾服,享太平乐业之丰,受巩固皇基之福。今陛下登临大宝,残虐万姓,诸侯离叛,民乱军怨。北海刀兵,使臣一片苦心,殓灭妖党。今陛下不修德政,一意荒淫,数年以来,不知朝纳大变,国体全无,使臣日劳边疆,正如辛勤立燕巢于朽幕耳。惟陛下思之!臣今回朝,自有治国之策,容臣再陈。陛下暂请回宫。”纣王无言可对,只得进宫阙去了。
且说闻太师立于殿上曰:“众位先生,大夫,不必回府第,俱同老夫到府内共议。吾自有处。”百官跟随,同至太师府,到银安殿上,各依次坐下。太师就问:“列位大夫,诸先生,老夫在外多年,远征北地,不得在朝,但我闻仲感先王托孤之重,不敢有负遗言。但当今颠倒宪章,有不道之事。各以公论,不可架捏。我自有平定之说。”内有一大夫孙容,欠身言曰:“太师在上:朝廷听谗远贤,沉湎酒色,弑忠阻谏,殄来彝伦,怠荒国政,事迹多端。恐众官齐言,有紊太师清听。不若众位静坐,只是武成王黄老大人从头至尾讲与老太师听。一来老太师便于听闻;百官不致搀越。不识太师意下如何?”闻太师听罢,“孙大夫之言甚善。黄老大人,老夫洗耳,愿闻其详。”黄飞虎欠身曰:“既从尊命,末将不得不细细实陈:天子自从纳了苏护之女,朝中日渐荒乱。将元配姜娘娘剜目烙手,杀子绝伦。诓诸侯入朝歌,戮醢大臣,妄斩司天监太史杜元铣。听妲己之狐媚,造炮烙之刑,坏上大夫梅伯。囚姬昌于羑里七年。摘星楼内设虿盆,宫娥惨死。造酒池、肉林,内侍遭殃。造鹿台广兴土木之工,致上大夫赵启坠楼而死。肆用崇侯虎监工,贿赂通行,三丁抽二,独丁赴役,有钱者买闲在家,累死百姓,填于台下。上大夫杨任谏阻鹿台之工;将杨任剜去二目,至今尸骸无踪。前者鹿台上有四、五十狐狸化作仙人赴宴,被比干看破,妲己怀恨。今不明不白,内庭私纳一女,不知来历。昨日听信妲己,诈言心疼,要玲珑心作汤疗疾,勒逼比干剖心,死于非命;灵柩见停北门。国家将兴,祯祥自现;国家将亡,妖孽频出。谗佞信如胶漆,忠良视如寇仇,惨虐异常,荒淫无忌。即不才等屡具谏章,视如故纸,甚至上下阻隔。正无可奈何之时,适太师奏凯还国,社稷幸甚!万民幸甚!”黄飞虎这一遍言语,从头至尾,细细说完,就把闻太师急得厉声大叫曰:“有这等反常之事!只因北海刀兵,致天子紊乱纲常。我负先王,有羑国事。实老夫之罪也!众大夫、先生请回。我三日后上殿,自有条陈。”太师送众官出府,唤徐急雨,令封了府门,一应公文不许投递。至第四日面君,方许开门应接事体。徐急雨得令,即闭府门。有诗为证,诗曰:
太师兵回奏凯还,岂知国内事多奸。
君王失政乾坤乱,海宇分崩国政艰。
十道条陈安社稷,九重金阙削奸顽。
山河旺气该如此,总用心机只等闲。
话说闻太师三日内造成条陈十道。第四日入朝面君。文武官员已知闻太师有本上殿。那日早朝,聚两班文武,百官朝毕。纣王曰:“有奏章出班,无事朝散。”左班中闻太师进礼称臣曰:“臣有疏。”将本铺展御案。纣王览表:
“具疏太师臣闻仲上言。奏为国政大变,有伤风化,宠淫近佞,逆治惨刑,大干天变,隐忧莫测事:臣闻:尧受命以天下为己忧,而未常以位为乐也。故诛逐乱臣,务求贤圣,是以得舜、禹、稷、契及咎繇,众圣辅德,贤能佐职,教化大行,天下和洽,万民皆安仁乐义,各得其宜,动作应礼,从容中道,乃‘王者必世而后仁’之谓也。尧在位七十载,乃逊位以禅虞舜。尧崩,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。舜知不可避,乃即天子之位,以禹为相,因尧之辅佐,继其统业,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。所作韶乐,尽美尽善。今陛下继承大位,当行仁义,普施恩泽,惜爱军民,礼文敬武,顺天和地,则社稷奠安,生民乐业。岂意陛下近淫酒,亲奸佞,亡恩爱,将皇后炮手剜睛,杀子嗣,自剪其后。此皆无道之君所行,自取灭亡之祸。臣愿陛下痛改前非,行仁兴义,远小人,近君子;庶几社稷奠安,万民钦服,天心效顺,国祚灵长,风和雨顺,天下享承平之福矣。臣带罪冒季天颜,条陈开列于后:
第一件:拆鹿台,安民不乱;
第二件:废炮烙,使谏官尽忠;
第三件:填虿盆,宫患自安;
第四件:去酒池、肉林,掩诸侯谤议;
第五件:贬妲己,别立正宫,使内庭无蛊惑之虞;
第六件:勘佞臣,速斩费仲、尤浑而快人心,使不肖者自远;
第七件:开仓廪,赈民饥馑;
第八件:遣使命招安于东南;
第九件:访遗贤于山泽,释天下疑似者之心;
第十件:纳忠谏,大开言路,使天下无壅塞之蔽。”
闻太师立于龙书案傍,磨墨润毫,将笔递与纣王:“请陛下批准施行。”纣王看十款之中,头一件便是拆鹿台。纣王曰:“鹿台之工,费无限钱粮,成工不毁。今一旦拆去,实是可惜。此等再议。二件‘炮烙’,准行。三件,‘虿盆’,准行。五件,‘贬苏后’,今妲己德性幽闲,并无失德,如何便加谪贬?也再议。六件,中大夫费、尤二人,素有功而无罪,何为谗佞,岂得便加诛戮!除此三件,以下准行。”太师奏曰:“鹿台功大,劳民伤财,万民深怨,拆之所以消天下百姓之隐恨。皇后谏陛下造此惨刑,神怒鬼怨,屈魂无申,乞速贬苏后,则神喜鬼舒,屈魂瞑目,所以消在天之幽怨。勘斩费仲、尤浑,则朝纲清净,国内无谗,圣心无惑乱之虞,则朝政不期清而自清矣。愿陛下速赐施行,幸无迟疑不决,以误国事,则臣不胜幸甚!”纣王没奈何,立语曰:“太师所奏,朕准七件;此三件候议妥再行。”闻太师曰:“陛下莫谓三事小节而不足为,此三事关系治乱之源,陛下不可不察,毋得草草放过。”君臣立辨,只见中大夫费仲还不识时务,出班上殿见驾。闻太师认不得费仲,问曰:“这员官是谁?”仲曰:“卑职费仲是也。”太师道:“先生就是费仲。先生上殿有甚么话讲?”仲曰:“太师虽位极人臣,不按国体:持笔逼君批行奏疏,非礼也;本参皇后,非臣也;令杀无辜之臣,非法也。太师灭君恃己,以下凌上,肆行殿庭,大失人臣之礼,可谓大不敬!”太师听说,当中神目睁开,长髯直竖,大声曰:“费仲巧言惑主,气杀我也!”将手一拳,把费仲打下丹墀,面门青肿。只见尤浑怒上心来,上殿言曰:“太师当殿毁打大臣,非打费仲,即打陛下矣!”太师曰:“汝是何官?”尤浑曰:“吾乃是尤浑。”太师笑曰:“原来是你!两个贼臣表里弄权,互相回护!”趋向前,只一掌打去,把那奸臣翻筋斗跌下丹墀有丈余远近。唤左右:“将费、尤二人拿出午门斩了!”当朝武士最恼此二人,听得太师发怒,将二人推出午门。闻太师怒冲牛斗。纣王默默无言,口里不言,心中暗道:“费、尤二人不知起倒,自讨其辱。”闻太师复奏请纣王发刑旨。纣王怎肯杀费、尤二人。纣王曰:“太师奏疏,俱说得是。此三件事,朕俱总行;待朕再商议而行。费、尤二臣,虽是冒犯参卿,其罪无证,且发下法司勘问,情真罪当,彼亦无怨。”闻太师见纣王再三委曲,反有兢业颜色,自思:“吾虽为国直谏尽忠,使君惧臣,吾先得欺君之罪矣。”太师跪而奏曰:“臣但愿四方绥服,百姓奠安,诸侯宾服,臣之愿足矣,敢有他望哉!”纣王传旨:“将费、尤发下法司勘问。七道条陈限即举行;三条再议妥施行。”纣王回宫。百官各散。
天下兴,好事行;天下亡,祸胎降。太师方上条陈,事已好将来了,不防东海反了平灵王。飞报进朝歌来,先至武成王府。黄元帅见报,叹曰:“兵戈四起,八方不宁,如今又反了平灵王,何时定息!”黄元帅见把报差官送到闻太师府里去。太师在府正坐。堂候官报:“黄元帅差官见老爷。”太师命:“令来。”差官将报呈上。太师看罢,打发来人,随即往黄元帅府里来。黄元帅迎接到殿上行礼,分宾主坐下。闻太师道:“元帅,今反了东海平灵主,老夫来与将军共议:还是老夫去,还是元帅去?”黄元帅答曰:“末将去也可,老太师去也可,但凭太师主见。”太师想一想,道曰:“黄将军,你还随朝。老夫领二十万人马前往东海,剿平反叛,归国再商政事。”二人共议停当。
次日早期,闻太师朝贺毕。太师上表出师。纣王览表,惊问曰:“平灵王又反,如之奈何?”闻太师奏曰:“臣之丹心,忧国忧民,不得不去。今留黄飞虎守国;臣往东海,削平反叛。愿陛下早晚以社稷为重,条陈三件,待臣回再议。”纣王闻奏大悦,巴不得闻太师去了,不在面前搅扰,心中甚是清净;忙传谕:“发黄旄、白钺,即与闻太师饯行起兵。”纣王驾出朝歌东门。太师接见。纣王命斟酒赐与太师。闻仲接酒在手,转身递与黄飞虎,太师曰:“此酒黄将军先饮。”飞虎欠身曰:“太师远征,圣上所赐,黄飞虎怎敢先饮”太师曰:“将军接此酒,老夫有一言相告。”黄飞虎依言,接酒在手。闻太师曰:“朝纲无人,全赖将军。当今若是有甚不平之事,礼当直谏,不可钳口结舌,非人臣爱君之心。”太师回身见纣王曰:“臣此去无别事忧心,愿陛下听忠告之言,以社稷为重,毋变乱旧章,有乖君道。臣此一去,多则一载,少则半载,不久便归。”太师用罢酒,一声炮响,起兵径往东海去了。眼前一段蹊跷事,惹得刀兵滚滚来。不知胜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八回 子牙兵伐崇侯虎
诗曰:
崇虎贪残气更枭,剥民膏髓自肥饶。
逢君欲作千年调,买窟惟知百计要。
奉命督工人力尽,乘机起衅帝图消。
子牙有道征无道,国败人亡事事凋。
话说纣王同文武欣然回至大殿,众官侍立。天子传旨:“释放费仲、尤浑。”彼时有微子出班奏曰:“费、尤二人,乃太师所参,系狱听勘者。令太师出兵未远,即时释赦,似亦不可。”纣王曰:“费、仲二人原无罪,系太师条陈屈陷,朕岂不明?皇伯不必以成议而陷忠良也。”微子不言下殿。不一时,赦出二人,官还原职,随朝保驾。纣王心甚欢悦。又见闻太师远征,放心恣乐,一无忌惮。时当三春天气,景物韶华,御园牡丹盛开。传旨:“同百官往御花园赏牡丹,以继君臣同乐,效虞廷赓歌喜起之盛事。”百官领旨,随驾进园。正是:天上四时春作首,人间最富帝王家。怎见得御花园的好处,但见:
仿佛蓬莱仙境,依希天上仙圃:诸般花木结成攒,叠石琳琅妆就景。桃红李白芬芳,绿柳青萝摇拽。金门外几株君子竹,玉户下两行大夫松。紫巍巍锦堂画栋,碧沉沉彩阁雕檐。蹴球场斜通桂院,秋千架远离花篷。牡丹亭嫔妃来往,芍药院彩女闲游。金桥流绿水,海棠醉轻风。磨砖砌就萧墙,白石铺成路径。紫街两道,现出二龙戏珠;阑干左右,雕成朝阳丹凤。翡翠亭万道金光,御书阁十层瑞彩。祥云映日,显帝王之荣华;瑞气迎眸,见皇家之极贵。凤尾竹百鸟来朝,龙爪花五云相罩。千红万紫映楼台,走兽飞禽鸣内院。八哥说话,纣王喜笑欲狂;鹦鹉高歌,天子欢容鼓掌。碧池内金鱼跃水,粉墙内鹤鹿同春。芭蕉影动逞风威,逼射香为百花主。珊瑚树高高下下,神仙洞曲曲湾湾,玩月台层层叠叠,惜花径绕绕迢迢。水阁下鸥鸣和畅,凉亭上琴韵清幽。夜合花开,深院奇香不散;木兰花放,满园清味难消。名花万色,丹青难画难描;楼阁重重,妙手能工焉仿。御园中果然异景,皇宫内真是繁华。花间翻蝶翅,禁院隐蜂衙。亭檐飞紫燕,池阁听鸣蛙。春鸟啼百舌,反哺是慈乌。正是:御园如锦绣,何用说仙家。蓝靛染成千块玉,碧纱笼罩万堆霞。
诗曰:
瑞气腾腾锁太华,祥光霭霭照云霞。
龙楼凤阁侵霄汉,玉户金门映翠纱。
四时不绝稀奇景,八节常开罕见花。
几番雨过春风至,香满城中百万家。
说话百官随驾进御园牡丹亭,摆开九龙设席筵宴,文武依次坐下,论尊卑行礼。纣王在御书阁陪苏妲己、胡喜媚共饮。且说武成王对微子、箕子曰:“‘筵无好筵,会无好会’。方今士马纵横,刀兵四起,有甚心情宴宴赏牡丹。但不知天子能改过从善,或边亭烽息,殄逆除凶,尚可望共乐唐虞,享太平之福;若是迷而不返,恐此日无多,忧日转长也。”微子、箕子闻言,点首嗟叹。众官饮至日当正午,百官往御书阁来谢酒。当驾官启奏:“百官谢恩。”纣王曰:“春光景媚,花柳芳妍,正宜乐饮,何故谢恩?传旨,待朕陪宴。”百官听见天子下楼亲陪,不敢告退,只得恭候。但见纣王亲至,牡丹亭上首添一席,同众臣共饮欢笑,乐声齐奏,君臣换盏轮杯,不觉天晚,帝命掌上画烛。笙歌嘹亮,真是欢乐倍常。将近二鼓时分,不说君臣会酒。且言御书阁妲己、胡喜媚带酒醛睡龙榻之上。近三更时候,妲己元形现出来寻人吃。一阵怪风大作。怎见得:
摧花倒树异寻常,来烛无情尽绝光。
穿户透帘侵病骨,妖氛怪气此中藏。
风过了一阵,播土扬尘,把牡丹亭都晃动。众官正惊疑间,只听得侍酒官齐叫:“妖精来了!”黄飞虎酒已半酣,听说有妖精,慌忙起身出席,果见一物在寒露之中而来。但见:
眼似金灯体态殊,尾长爪利短身躯。
扑来恍似登山虎,转面浑如捕物貙。
妖孽惯侵人气魄,怪魔常噬血头颅。
凝眸仔细观形象,却是中山一老狐!
话说黄飞虎带酒出席,见此妖精扑来,手中无一物可挡,把手挽住牡丹亭栏杆,攀折了一根,望那狐狸一下打去。那妖精闪过,又扑将来。黄飞虎叫左右:“快取北海进来的金眼神莺!”左右忙忙的将红笼开了放出。那神茑飞起,二目如灯,专降狐狸。此莺往下一罩,爪似钢钩,把狐狸抓了一下。那狐狸叫了一声,径往太湖石下攒去了。纣王眼见此事,即唤左右取锹锄望下挖。左右挖下二三尺,见无限的人骨骷髅成堆。纣王着实骇然。纣王因想:“谏官本上,常言‘妖氛贯于宫中,灾星变于天下’,此事果然是实。”心下甚是不悦。百官起身,谢恩出朝,各归府第。不题。
且说妲己酒后,元形出现,不意被神莺抓了面门,伤破皮肤;惊醒回来,悔之无及。纣王至御书阁同妲己共寝。睡至天明,纣王忽见妲己面上带伤,急问曰:“御妻脸上为何有伤?”妲己在枕边回曰:“夜来陛下陪百官饮宴,妾往园中稍游,从海棠花下过,忽被海棠枝干吊将下来,把妾身抓了面上,故此带伤。”纣王曰:“今后不可往御园游乐。原来此地真有妖氛。朕与百官饮至三更,果见一狐狸前来扑人。时有武成王黄飞虎攀折栏杆去打他,尚然不退;后放出外国进来金眼神莺。那莺惯降狐狸,一爪抓去,那妖带伤走了。莺爪尚有血毛。”纣王对妲己说,但不知同着狐狸共寝。且说妲己暗恨黄飞虎:“我不曾惹你,你今来害我,则怕你路逢窄道难回避!”有诗为证,诗曰:
纣王忻然赏牡丹,君臣欢饮鼓三攒,
狐狸影现人多怕,怪兽威施气更欢。
金眼神莺真可羡,绥尾邪魔已带残。
私仇断送贞洁妇,才得忠良逐钓竿。
话说妲己深恨黄飞虎放莺害他,只等他路逢狭道。武成王那里知道?
话分两处。且言西岐姜子牙在朝,一日闻边报,言纣王荒淫酒色,宠任奸佞,又反了东海平灵王,闻太师前去征剿。又见报,崇侯虎蛊惑圣聪,广兴土木,陷害大臣,荼毒万姓,潜通费、尤,内外交结,把持朝政,朋比为奸,肆行不道,钳制谏官。子牙看到切情之处,怒发冲冠:“此贼若不先除,恐为后患!”子牙次日早朝。文王问曰:“丞相昨阅边报,朝歌可有甚么异事?”子牙出班启曰:“臣昨见边报。纣王剜比干之心,作羹汤疗妲己之疾;崇侯虎紊乱朝政,横恣大臣,簧惑天子,无所不为,害万民而不敢言,行杀戮而不敢怨,恶孽多端,使朝歌生民日不聊生,贪酷无厌。臣愚不敢请,似这等大恶,假虎张威,毒痡四海,助桀为虐,使居天子左右,将来不知如何结局。今百姓如在水火之中,大王以仁义广施,若依臣愚意,先伐此乱臣贼子,剪其乱政者,则天子左右见无谗佞之人,庶几天子有悔过迁善之机,则主公亦不枉天子假以节钺之意。”文王曰:“卿言虽是,奈孤与崇侯虎一样爵位,岂有擅自征伐之理?”子牙曰:“天下利病,许诸人直言无隐。况主公受天子白旄黄钺,得专征伐,原为禁暴除奸;似这等权奸蛊国,内外成党,残虐生民,以白作黑,屠戮忠贤,为国家大恶。大王今发仁慈之心,救民于水火。倘天子改恶从善,而效法尧、舜之主,大王此功,万年不朽矣。”文王闻子牙之言,劝纣王为尧、舜,其心甚悦,便曰:“丞相行师,谁为主将去伐崇侯虑?”子牙曰:“臣愿与大王代劳,以效犬马。”文王恐子牙杀伐太重,自思:“我去还有酌量。”文王曰:“孤同丞相一往。恐有别端,可以共议。”子牙曰:“大王大驾亲征,天下响应。”文王发出白旄、黄钺,起人马十万,择吉日祭宝纛幡,以南宫适为先行,辛甲为副将,随行有四贤、八俊。文王与子牙放炮起兵。一路上父老相迎,鸡犬不惊。民闻伐崇,人人大悦,个个欢忻。好人马!怎见得:
幡分五色,杀气迷空。明晃晃剑戟枪刀,光灿灿叉锤斧棒。三军跳跃,犹如猛虎下高山;战马长嘶,一似蛟龙离海岛。巡营小校似欢狼,了哨儿郎雄赳赳。先行引道,逢山开路踏桥梁;元帅中军,杀斩存留施号令。团团牌手护军粮,硬弩狂弓射阵脚。此一去:除奸削党安天下,才离磻溪第一功。
话说子牙人马过府、州、县、镇,人人乐业,鸡犬不惊,一路上多少父老迎迓。一日,探马来报中军:“兵至崇城。”子牙传令安营,竖了旗门,结成大寨。子牙升帐,众将参谒。不题。
且说探马报进崇城。此时崇侯不在崇城,正在朝歌随朝。城内是侯虎之子崇应彪,闻报大怒,忙升殿点聚将鼓。众将上银安殿,参谒已毕。应彪曰:“姬昌暴横,不守本分,前岁逃关,圣上几番欲点兵征伐,彼不思悔过,反兴此无名之师,深属可恨!况且我与你各守疆土,秋毫无犯,今自来送死,我岂肯轻恕!”传令:“点人马出城。”随令大将黄元济、陈继贞、梅德、金成:“这一番定擒反叛,解上朝歌,以尽大法。”
却说子牙次日升帐,先令南宫适崇城见首阵。南宫适得令,领本部人马出营,排成阵势,出马厉声叫曰:“逆贼崇侯虎早至军前受死!”言未毕,听城中炮响,门开处,只见一支人马杀将出来。为头一将乃飞虎大将黄元济是也。南宫适曰:“黄元济,你不必来,唤出崇侯虎来领罪,杀了逆贼,泄神人之忿,万事俱休。”元济大怒,骤马摇刀,飞来直取。南宫适举刀相迎。两马盘旋,双刀并举,一场大战。怎见得:
二将坐鞍鞒,征云透九霄:这一个急取壶中箭;那一个忙拔紫金标。这将刀欲诛军将;那将刀直取英豪。这一个平生胆壮安天下;那一个气概轩昂压俊髦。
话说南宫适大战黄元济,未及三十回合,元济非南宫适敌手,力不能支。南宫适是西岐名将,元济怎能胜得他。元济欲要败走,又被南宫适一口刀裹住了,跳不出圈子去,早被南将军一刀挥于马下。军兵枭了首级,掌得胜鼓回营;进辕门来见子牙,将斩的黄元济首级报功。子牙大喜。且说崇城败残军马回报崇应彪,说:“黄元济已被南宫适斩于马下,将首级在辕门号令。”应彪听罢,拍案大呼曰:“好姬昌逆贼!今为反臣,又杀朝廷命官,你罪如太山,若不斩此贼与黄元济报仇,誓不回军!”传令:“明日将大队人马出城,与姬昌决一雌雄!”一宿已过,次早旭日东升,大炮三声,开城门,大势人马杀奔周营,坐名只要姬昌、姜尚至辕门答话。探马报入中军曰:“崇应彪口出不逊之言,请丞相军令定夺。”子牙请文王亲自临阵,会兵于崇城。文王乘骑,四贤保驾,八俊随军。周营内炮响,麾动旗幡。崇应彪见对阵旗门开处,忽见一人,道扮乘马而来;两边排列众将,一对对雁翅分开。崇应彪定眼观看,但见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鱼尾金冠鹤氅,丝绦双结乾坤,雌雄宝剑手中擎,八卦仙衣可衬。元始玉虚门下,包含地理天文,银须白发气精神,却似神仙临阵。
子牙马至阵前言曰:“崇城守将事来见我。”只听得那阵上一骑飞来。怎见得崇应彪妆束:
盘头冠,飞凤结;大红袍,猩猩血。黄金铠甲套连环,护心宝镜悬明月。腰束羊脂白玉厢,九吞八紥真奇绝。金妆锏挂马鞍傍,虎尾钢鞭悬竹节。袋内弓湾三尺五,囊中箭插宾州铁。坐下走阵冲营马,丈八蛇矛神鬼怯。父在当朝一宠臣,子镇崇城真英杰。
崇应虎一马当前,见子牙问曰:“汝乃何等人物,敢犯吾疆界?”子牙曰:“吾乃文王驾下首相姜子牙是也。汝父子造恶如渊海,积毒似山岳,贪民财物如饿虎,伤人酷惨似豺狼,惑天子无忠耿之心,坏忠良有摧残之意。普天之下,虽三尺之童,恨不能生啖你父子之肉!今日文王起仁义之师,除残暴于崇地,绝恶党以畅人神,不负天子加以节钺,得专征伐之意。”应彪闻得此言,大喝姜尚曰:“你不过磻溪一无用老朽,敢出大言!”顾左右曰:“谁为吾擒此逆贼?”言还未了,只见一将出马对阵,文王马上大呼曰:“崇应彪少得行凶,孤来也!”应彪又见文王马至,气冲满怀,手指文王大骂:“姬昌!你不思得罪朝廷,立仁行义,反来侵吾疆界!”文王曰:“你父子罪恶贯盈,不必我言;只是你早早下马,解送西岐,立坛告天,除汝父子凶恶,不必连累崇城良民。”应彪大喝:“谁为我擒此反贼?”一将应声而出,乃陈继贞。这壁厢辛甲纵马摇斧,大叫:“陈继贞慢来!休得冲吾阵脚!”两马相交,枪斧并举,战在一处。二将拨马抡兵,杀有二十回合。应虎见阵继贞战辛甲不下,随命金成、梅德助阵。子牙见对阵有助,子牙令毛公遂、周公旦、召公奭、吕公望、辛免、南宫适六将齐出,冲杀一阵。应彪见大势人马催动,自拨马杀进重围,只杀的惨惨征云,纷纷愁雾,喊声不绝,鼓角齐鸣。混战多时,早有吕公望一枪刺梅德于马下;辛免斧劈金成。崇后大败进城。子牙传令鸣金。众将掌得胜鼓回营。不表。话说应彪兵败将亡,进城将四门紧闭,在殿上与众将商议退兵之策。众将见西岐士马英雄,势不可当,并无一筹可展,半策可施。且说子牙得胜回营,欲传令攻城。文王曰:“崇家父子作恶,与众百姓无干;今丞相欲要攻城,恐城破玉石俱焚,可怜无辜遭枉。况孤此来,不过救民,岂有反加之以不仁哉。切为不可!”子牙见文王以仁义为重,不敢抗违,自思:“主公德同尧、舜,一时如何取得崇城!只得暗修一书,使南宫适往曹州见崇黑虎,庶几崇城可得。”令南宫适接书,径往曹州来。子牙按兵不动,只等回书。不知崇侯虎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九回 斩侯虎文王托孤
诗曰:
崇虎无谋枉自尤,欺君盗国岂常留。
辕门斩首空嗟日,挈子悬头莫怨愁。
周室龙兴应在武,纣家虎败却从彪。
敦知不负文王托,八百年来戊午收。
话说南宫适离了周营,径望曹州。一路上晓行夜住,也非一日。来到曹州馆驿安歇。次日至黑虎府里下书。黑虎正坐,家将禀:“千岁,有西岐差南宫适来下书。”黑虎听得是西岐差官,即降阶迎接,笑容满面,让至殿内,行礼,分宾主坐下。崇黑虎欠身言曰:“将军今到敝驿,有何见谕?”南宫适曰:“吾主公文王,丞相姜子牙,拜上大王,特遣末将有书上达。”南宫适取书递与黑虎,黑虎拆书观看:
“岐周丞相姜尚顿首百叩,致书于大君侯崇将军旄下:盖闻:人臣事君,务引其君于当道,必谏行言听,膏泽下于民,使百姓乐业,天下安阜;未有身为大臣逢君之恶,蛊惑天子,残虐万民,假天子之命令,敲骨剥髓,尽民之力肥润私家,陷君不义,忍心丧节,如令兄者。真可谓积恶如山,穷凶若虎,人神共怒,天下恨不食其肉而寝其皮,为诸侯之所弃。今尚主公得专征伐,奉诏以讨不道。但思君侯素称仁贤,岂得概以一族而加之以不义哉。尚不忍坐视,特遣裨将呈书上达。君侯能擒叛逆,解送周营,以谢天下,庶几洗一身之清白,见贤愚之有分。不然,天下之口哓哓,恐昆仑之焰,玉石无分,尚深为君侯惜矣!君侯倘不以愚言为非,乞速赐一语,则尚幸甚,万民幸甚!临楮不胜跂望之至!尚再拜。”
崇黑虎看了书,复连看三五遍,自思点头:“我观子牙之言,甚是有理。我宁可得罪于祖宗,怎肯得罪于天下,为万世人民切齿。纵有孝子、慈孙,不能盖其愆尤。宁至冥下请罪于父母,尚可留崇氏一脉,不致绝灭宗枝也。”南宫适见黑虎自言自语,暗暗点头,又不敢问。只见黑虎曰:“南将军,我末将谨领丞相教诲,不必修回书,将军先回,多多拜上大王、丞相,总无他说,只是把家兄解送辕门请罪便了。”遂设席待南宫适,尽饮而散。次日,南宫适作辞去了。
话说崇黑虎分付副将高定、沈冈,点三千飞虎兵,即日往崇城来。又命子崇应鸾守曹州。黑虎行兵在路无词。一日行至崇城,有探马报与崇应彪。应彪领众将出城,迎接黑虎。应彪马上欠背打躬,口称“王叔”曰:“侄男甲胄在身,不能全礼。”黑虎曰:“贤侄,吾闻姬昌伐崇,特来相助。”崇应彪感谢不尽,遂并马进城,入府上殿。行礼毕,崇黑虎问其来伐原故,应彪答曰:“不知何故,攻打崇城。前日与西伯会兵,小侄失军损将。今得王叔相辅,乃崇门之幸也。”遂设宴款待一宿。次日,黑虎点三千飞虎兵出城,至周营索战。南宫适已回过子牙;子牙正坐,忽报崇黑虎请战。子牙令南宫适出阵。南宫适结束来至阵前,见黑虎怎生妆束:
九云冠,真威武;黄金甲,霞光吐。大红袍上现团龙,勒甲绒绳攒九股。豹花囊内插狼牙,龙角弓湾四尺五。坐下火眼金睛兽,鞍上横拖两柄斧。曹州威镇列诸侯,封神南岳崇黑虎。
黑虎面如锅底,海下一部落腮红髯,两道黄眉,金睛双暴,来至军前,厉声大叫曰:“无故恃强犯界,任尔猖狂,非王者之师。”南宫适曰:“崇黑虎,不道汝兄恶贯天下,陷害忠良,残虐善类,古云:‘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’”道罢,举刀直取。黑虎手中斧急架相还。兽马相交,斧刀并起,战有二十回合。马上黑虎暗对南宫适曰:“末将只见这一阵,只等把吾兄解到行营,再来相见。将军坐下阵去罢。”南宫适曰:“领君侯命。”随掩一刀,拨刀就走,大叫:“崇黑虎,吾不及你了,休来赶我!”黑虎亦不赶,掌鼓回营。话说崇应彪在城上敌楼观战,见南宫适败走,黑虎不赶,忙下城迎着黑虎曰:“叔父今日会兵,为何不放神鹰拿南宫适?”黑虎曰:“贤侄,你年幼不知事体。你不闻姜子牙乃昆仑山上之客,我用此术,他必能识破,不为可惜;且胜了他再来区处。”二人同至府前下马,上殿坐下,共议退兵之策。黑虎道:“你修一表,差官往朝歌见天子;我修书请你父亲来,设计破敌,庶几文王可擒,大事可定。”应彪从命修本,差官并书一齐起行。且说使命官一路无辞,过了黄河,至孟津,往朝歌来。那一日,进城先来见崇侯虎。两边启:“千岁:家将孙荣到了。”崇侯虎命:“令来。”孙荣叩头。侯虎曰:“你来有甚话说?”荣将黑虎书呈上。侯虎拆书:
“弟黑虎百拜王兄麾下:盖闻:天下诸侯,彼此皆兄弟之国。孰意西伯姬昌之道,听姜尚之谋,无端架捏,言王兄恶大过深,起猖獗之师,入无名之谤,伐崇城甚急。应彪出敌,又损兵折将。弟闻此事,星夜进兵,连敌二阵,未见胜负。因差官上达王兄,启奏纣王,发兵剿叛除奸,清肃西土。如今事在燃眉,不可羁滞。弟侯兵临,共破西党,崇门幸甚。弟黑虎再拜上陈。”
侯虎看罢,拍案大骂姬昌曰:“老贼!你逃官欺主,罪当诛戮。圣上几番欲要伐你,我在其中,尚有许多委曲。今不思你知感,反致欺侮。若不杀老贼,势不回兵!”遂穿朝服进内殿,朝见纣王。王宣侯虎至,行礼毕。纣王曰:“卿有何奏章?”侯虎奏曰:“逆恶姬昌,不守本土,偶生异端,领兵伐臣,谈扬过恶,望陛下为臣作主。”纣王曰:“昌素有大罪,逃官负孤,焉凌虐大臣,殊为可恨!卿先回故地,朕再议点将提兵,协同剿捕逆恶。”候虎领旨先回。且说崇侯虎领人马三千,离了朝歌,一路而来。有诗为证,诗曰:
三千人马疾如风,侯虎威严自姓崇。
积恶如山神鬼怒,诱君土木士民穷。
一家嫡弟施谋略,拿解行营请建功。
善恶到头终有报,衣襟血染已成空。
且说崇侯虎人马不一日到崇城。报马来报黑虎。黑虎暗令高定:“你领二十名刀斧手,埋伏于城门里,听吾腰下剑声响处,与我把大斧拿下,解送周营,辕门会齐。”又令沈冈:“我等出城迎大千岁去,你把大千岁家眷拿到周营,辕门等候。”分付已定,方同崇应彪出城迎接,行三里之外。只见侯虎人马已到。有探马报入行营曰:“二大王同殿下辕门接见。”崇侯虎马出辕门,笑容言曰:“贤弟此来,愚兄不胜欣慰!”又见应彪。三人同行。方进城门,黑虎将腰下剑拔出鞘,一声响,只见两边家将一拥上前,将侯虎父子二人拿下,绑缚其臂。侯虎喊叫曰:“好兄弟!反将长兄拿下者,何也?”黑虎曰:“长兄,你位极人臣,不修仁德,惑乱朝廷,屠害万姓,重贿酷刑,监造鹿台,恶贯天下。四方诸侯欲同心剿其崇姓;文王书至,为我崇氏分辨贤愚。我敢有负朝廷,宁将长兄拿解周营定罪。我不过只得罪与祖宗犹可,我岂肯得罪于天下,自取灭门之祸。故将兄送解周营,再无他说。”侯虎长叹一声,再不言语。黑虎随将侯虎父子送解周营。至辕门,侯虎又见元配李氏同女站立。侯虎父子见了,大哭曰:“岂知亲弟陷兄,一门尽绝!”黑虎至辕门下骑。探事马报进中军。子牙传令:“请。”黑虎至帐行礼。子牙迎上帐曰:“贤侯大德,恶党剿除,君侯乃天下奇丈夫也!”黑虎躬身谢曰:“感丞相之恩,手札降临,照明肝胆,领命遵依,故将不仁之兄拿献辕门,听候军令。”子牙传令:“请文王上帐。”彼时文王至。黑虎进礼,口称“大王”。文王曰:“呀!原来崇二贤侯,为何至此?”黑虎曰:“不才家兄逆天违命,造恶多端,广行不仁,残虐良善;小弟今将不仁家兄,解至辕门,请令施行。”文王听罢,其心不悦,沉思:“是你一胞兄弟,反陷家庭,亦是不义。”子牙在傍言曰:“崇侯不仁,黑虎奉诏讨逆,不避骨肉,真忠贤君子,慷慨丈夫!古语云:‘善者福,恶者祸。’天下恨侯虎恨不得生啖其肉,三尺之童,闻而切齿;今共知黑虎之贤名,人人悦而心欢。故曰,好歹贤愚,不以一例而论也。”子牙传令:“将崇侯虎父子推来!”众士卒将崇侯虎父子簇拥推至中军,双膝跪下。正中文王,左边子牙,右边黑虎。子牙曰:“崇侯虎恶贯满盈,今日自犯天诛,有何理说?”文王在傍,有意不忍加诛。子牙下令:“速斩首回报!”不一时,推将出去,宝纛幡一展,侯虎父子二人首级斩了,来献中军。文王自不曾见人之首级,猛见献上来,吓得魂不附体,忙将袍袖掩面曰:“骇杀孤家!”子牙传令:“将首级号令辕门!”有诗为证,诗曰:
独霸朝歌恃己强,惑君贪酷害忠良。
谁知恶孽终须报,枭首辕门是自亡。
话说斩了崇家父子,还有崇侯虎元配李氏并其女儿,黑虎请子牙发落。子牙曰:“令兄积恶,与元配无干;况且女生外姓,何恶之有。君候将令嫂与令侄女分为别院,衣食之类,君侯应之,无使缺乏,是在君侯。今曹州可令将把守,坐镇崇城,便是一国,万无一失矣。”崇黑虎随释其嫂,依子牙之说,请文王进城,查府库,清户口。文王曰:“贤候兄既死,即贤侯之掌握,何必孤行。姬昌就此告归。”黑虎再三款留不住。子牙回兵。诗曰:
自出磻溪为首相,酬恩除暴伐崇城,
一封书到擒候虎,方显飞熊素著名。
话说文王、子牙辞了黑虎,回兵往西岐来。文王自见斩了崇候虎的首级,文王神魂不定,身心不安,郁郁不乐。一路上茶饭懒餐,睡卧不宁,合眼朦胧,又见崇候虎立于面前,惊疑失惊。那一日兵至西岐。众文武迎接文王入宫。彼时路上有疾,用医调治,服药不愈。按下不表。
话说崇黑虎献兄周营,文王将崇侯虎父子枭首示儆,崇城已呼黑虎;北边地方,俱不服朝歌。其时有报到朝歌城。文书房微子看本,看到崇侯虎被文王所诛,崇城尽属黑虎所占,微子喜而且忧:喜者,喜侯虎罪不容诛,死当其罪;忧者,忧黑虎独占崇城,终非良善;姬昌擅专征伐,必欲剪商。“此事重大,不得不奏。”遂抱本来奏纣王。纣王看本,怒曰:“崇侯屡建大功,一旦被叛臣诛戮,情殊痛恨!。”传旨:“命点兵将,先伐西岐,拿曹侯崇黑虎等,以正不臣之罪。”傍有中大夫李仁进礼称“臣”,奏曰:“崇侯虎虽有大功于陛下,实荼毒于万民,结大恶于诸侯,人人切齿,个个伤心。今被西伯殄灭,天下无不讴歌。况大小臣工无不言陛下宠信谗佞;今为诸侯又生异端,此言恰中诸侯之口。愿陛下将此事徐徐图之。如若急行,文武以陛下宠嬖幸,以诸侯为轻。侯虎虽死,如疥癣一般,天下东南,诚为重务。愿陛下裁之!”纣王听罢,沉吟良久,方息其念。按下纣王不表。
且说文王病势日日沉重,有加无减,看看危笃。文武问安,非止一日。文王传旨:“宣丞相进宫。”子牙入内殿,至龙榻前,跪而奏曰:“老臣姜尚奉旨入内殿,问候大王,贵体安否?”文王曰:“孤今召卿入内,并无别论。孤居西北,坐镇兑方,统二百镇诸侯元首,感蒙圣恩不浅。方今虽则乱离,况且还有君臣名分,未至乖离。孤伐侯虎,虽斩逆而归,外舒而心实怯非。乱臣贼子,虽人人可诛,今明君在上,不解天子而自行诛戮,是自专也。况孤与侯虎一般爵位,自行专擅,大罪也。自杀侯虎之后,孤每夜闻悲泣之声,合目则立于榻前。吾思不能久立于阳世矣。今日请卿入内,孤有一言,切不可负:倘吾死之后,纵君恶贯盈,切不可听诸侯之唆,以臣伐君。丞相若违背孤言,冥中不好相见。”道罢,泪流满面。子牙跪而启曰:“臣荷蒙恩宠,身居相位,敢不受命。若负君言,即系不忠。”君臣正论间,忽殿下姬发进宫问安。文王见姬发至,便喜曰:“我儿此来,正遂孤愿。”姬发行礼毕。文王曰:“我死之后,吾儿年幼,恐妄听他人之言,肆行征伐。纵天子不德,亦不得造次妄为,以成臣弑君之名。你过来,拜子牙为亚父,早晚听训指教。今听丞相,即听孤也。可请丞相坐而拜之。”姬发请子牙转上,即拜为亚父。子牙叩头榻前,泣曰:“臣受大王重恩,虽肝脑涂地,碎骨捐躯,不足以酬国恩之万一!大王切莫以臣为虑,当宜保重龙体,不日自愈矣。”文王谓子发曰:“商虽无道,吾乃臣子,必当恪守其职,毋得僣越,遗讥后世。睦爱弟兄,悯恤万民,吾死亦不为恨。”又曰:“见善不怠,行义勿疑,去非勿处,此三者乃修身之道,治国安民之大略也。”姬发再拜受命。文王曰:“孤蒙纣王不世不恩,臣再不能睹天颜直谏,再不能演八卦羑里化民也!”言罢遂薨,亡年九十七岁,后谥为周文王。时商纣王二十年仲冬。
奂美文王德,巍然甲众侯。际遇昏君时,小心翼翼求。
商都三道谏,羑里七年囚。卦发先天秘,《易传》起后周。
飞熊来入梦,丹凤出鸣州。仁风光后稷,德业继公刘。
终守仁臣节,不逞伐商谋。万古岐山下,难为西伯俦。
话说西伯文王薨,于白虎殿停丧。百官共议嗣位。太公望率群臣奉姬发嗣西伯之位——后谥为武王。武王葬父既毕,尊子牙为尚父;其余百官各加一级。君臣协心,继志述事,尽遵先王之政。四方附庸之国,皆行朝贡西土。二百镇诸侯,皆率王化。
且说汜水关总兵官韩荣见得边报,文王已死,姜尚立世子姬发为武王。荣大惊,忙修本,差官往朝歌奏事。使命一日进城,将本下于文书房。时有上大夫姚中见本,与殿下微子共议:“姬发自立为武王,其志不小,意在谋叛,此事不可不奏。微子曰:姚先生,天下诸侯见当今如此荒淫,进奸退忠,各有无君之心。今姬发自立为武王,不日而有鼎沸山河、扰乱乾坤之时。今就将本面君,昏君决不以此为患,总是无益。”姚中曰:“老殿下,言虽如此,各尽臣节。”姚中抱本往摘星楼候旨。不知凶吉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